从年前的期盼,到如今又一次平静地坐在桌前,不知不觉,无比隆重盛大在国人心中占最大神圣比重的节日,就这样过完了,在每天的胡吃海喝中,思想难得清明,今抽身出来,试做一反刍。
初二回娘家,我从小生活的地方。在村子里走动,比自己年长的,很多面孔似曾相识,仔细一看,又都添了不少风霜,名字就在嘴边,却就是遗忘在了脱口而出的前一秒。和自己同龄的,自然认得,历经岁月,曾经灵活清俊的少年,有人嘴唇发紫,长期抽烟故;有人挺起大肚腩,疏于打理身材故;有人白发夹杂黑发,世事艰难操心故;倒是村里的女人们,依稀还保留有一丝少女的娇嫩。毕竟在农村,打拼养家主要还是男人的事。比自己小的,印象则次第模糊以至于完全不识。村里的新人层出不穷,新媳妇,新孩子。村子还是那个村子,却又是回不去的村子。
和发小在一起聊天,感叹世事变迁。有一户人家,曾经是村里最早安上电话机的,男主人在镇上当办事员,很会耍派头,又生得两个儿子,怎么看都算得上村里的上等人家。忽忽若干年过去,如今却已经沦为最落魄的落魄户。大儿子好不容易结了婚,又很快就离婚;小儿子至今光棍。农村讲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以为双保险的,哪曾料到全落了空。从家底来看,也根本娶不起媳妇。老迈的男主人早就是废人一个,女主人从来不够能干贤淑,日子就这么每况愈下。
而同时,村子里其他人家的命运也悄悄地发生着变化。有人家娶了贤惠的媳妇,日子过得越来越融洽;有人家得了能干有出息的女婿,一旺旺一家。更有那争气的孙子辈,前几代都不是读书的料,唯到了孙子,忽然文曲星下凡,成绩前所未有的好。当然,也有些人家,确实赚了不少钱,但以孩子是疏于教养的留守儿童为代价,可谓亦喜亦忧。
果然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变化的是命运,不变的是人性,或者说,一种氛围。一种你只要置身其中,就能感觉到的那么一种氛围。
过年的氛围尤其年年相似。杀鸡宰猪腌鱼腌肉卤藕卤海带,热热闹闹贴对联,吃年夜饭前高燃红烛烧纸敬祖,初一起个大早给各个房头拜年,这些都是固定的,还有一个不可或缺的固定节目,就是打麻将,赌博。
常常从年三十晚上,村子里的男人们就聚拢成了几堆,打麻将的打麻将,赌博的赌博,媳妇们则在旁边观战。
从初一到初五初六,一般人家都是密集地走亲戚,今天这家明天那家,基本不落家,有的甚至一天就好几家。结婚嫁女小孩满月十岁(一般从相亲到结婚一条龙解决,如此匆匆,也为离婚匆匆埋下了隐患),也往往挤在这几天,因为过了这些天,回乡过年的人又要陆续外出打工,整个村子又要空掉,仅余空巢老人和留守儿童。
而真正走动起来,各亲戚之间又会有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尴尬触感。熟悉,因为是小时候惯常走动的亲戚;陌生,因为大家常年各奔东西,往往一年才见这么一次面。一时半会,聊天无法聊深入,泛泛聊天又三言两语就能聊完,干瞪眼杵着又会更尴尬,这种时候,麻将便成了唯一的救星。不惟男人,媳妇们也都上场。于是,每家请客,都要必备麻将,不打麻将的,反而成了异类,要么在旁边观战,要么躲到某个房间去看电视,总之,显得格格不入,落落寡合。农村的请客大抵都是这样,看起来很热闹,其实有点讷于言词。
麻将还只是小赌怡情,赌博场上则要惊心动魄得多,是以赌博场上发生的一切,往往会成为被人所津津乐道的传奇。在娘家,我一个房头的哥哥特别厉害,在广东生意做得很大,几年前就听说他一年能赚两三百万,而今该有几百万甚至千万的资产了吧? 赌博时常是他坐庄。听说有一晚, 他赢了近两万,临走,给在场的每人各发500元,一时成为口耳相传的美谈。又有一次,也是我这个亲戚坐庄,一个小我几岁的我弟弟的发小也参与其中,十几分钟便下去了几千块,偏他赌红了眼,这次输300元,下次就下600元,一次次加大赌注。他爹听说他在赌博,赶了来一看这阵势,急得当场破口大骂:“你一个月才赚几千块的人,和一年赚上百万的人赌,带没带脑子?”可是臻入赌徒状态的儿子对老子的发飙置若罔闻,老子只好一趟趟搬救兵,一会儿,娘过来了,威胁:“你再赌,你两个孩子自己带,我是一天也不帮忙了。”一会儿媳妇带着两个孩子也上阵了,小女儿娇嫩的童声刺破烟雾缭绕的赌桌:“爸爸爸爸,回家睡觉。”……各种软硬兼施,他才终于从赌场上下来。
当然,在稳定的氛围中,也有些新添出的氛围,大大小小的孩子们,几乎人手一部手机,都低着个头在玩游戏,彼此那么近又那么远。“出去放烟花啊”, “不去”。“去邻居小哥哥家串串门啊”,“不去”。强行把手机从他们手里要过来,他们便会焦躁地睁着一双茫然的眼,不知道过年除了玩游戏,还能玩什么。
每年过年,都是来去匆匆。来回两天在返城路上,回娘家又花去两天在路上,总共七八天,一半时间已经去掉,剩下的三四天,在各个亲戚间拜年走动,安静在家呆个一两日,一晃一晃就又到了该离去的时候了,于是,大包小包全家人的洗漱用品换洗衣物之外,走时再带上两家人给备好的土鸡蛋、肉丸子、香肠、腌鱼熏肉,鼓鼓囊囊再增一大包,肩背手提,满脸风尘,裹在同样肩背手提的汹涌人流里,一趟年又这样过完了。
那么,过年,到底是一种什么体验呢?有期盼,有物是人非的感慨,有老父老母一如既往的温情和一顿一顿应接不暇的美食,有发小在一起时的追忆似水流年,有亲戚之间的客套寒暄,亦有沉闷单调和无聊,以及频繁奔波的旅途劳顿……每次事后回思,似乎回家过年并无多大意味,可是,每每临近年关,心却还是早早就飞了回去。怎么能不飞回去呢?村子再凋敝,习俗再鄙陋,我们老迈的父母在那里,我们天南地北的兄弟姐妹回到了那里,除了趁着过年这一个全国性的大PARTY堂而皇之地聚几天,我们一年中还有什么机会这样相聚呢?聚短情长,一年又一年,我仍然认为,只有回家过年,才算是真正过了这个年。
写于2018年2月24日
杨春艳: 在清冷中升华,在孤独中沉思,我手写我心,哪管世间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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