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人从桥上过,却没有人把它当作终点。
那些错误的时间、地点遇到的对的人,都是一座座桥。
桥会伤心么?
---题记
从城里到城外连着一座息水桥。
桥不宽,却很长。桥中央有一栋房子,二层一室一厅,一层是打通的走廊,走廊两边是布棚子,一边挂着报刊杂物,另一边摆满了吃食,中间摆了两张木桌子。
摊子不大,生意却好,出城去的人常常要带上一期报纸和用油纸包着的大饼,回城的往往在桌子旁随意一坐,招呼一声:龙老板,一晚热汤面。面不一会儿就热腾腾端上来,吃完了脖子后面直冒汗,家就在前头,于是这碗面吃得格外踏实。
龙老板不姓龙,也不老。他本名荣金生,来来往往的人夹带了不同的口音,楞生生把「荣」字喊成了「龙」字,而无论是归乡的还是过路的总是看他一个人忙来忙去,就开始戏谑得喊他一声老板,给自己干活的老板嘛。慢慢的大家也不记得他的本名了,只知道息水桥住着一位龙老板。
人人都羡慕龙老板,占据了最好的交通要道,虽然是小本薄利,也挡不住钱流水一样进到他的腰包,而他见识又广,就透出一种坦然的气魄来,三教九流过桥的时候都能同他聊上几句,露水姻缘自也是不少的。
桥上从来都是繁忙的,天未亮就有挑着担的,驾着马的,开着车的,将城里店铺一天的物资流水一样的送进来。太阳刚露头的时候先是一群背着书包的学生唧唧喳喳得过桥去上学,过一会儿又走来一批年纪看上去大一点的。接着大亮的时候成年人们赶着从一头到另一头去上工。入夜总有名贵轿车上头载了五六个年轻人出城找乐子,小情人借着月色的掩护在桥上耳语厮磨的。
旅人是最让人琢磨不透的,他们什么时候都可能来,什么时候也都可能走。
所以为了方便那些旅客,龙老板在廊头挂了一根绳,绳子另一头伸进二层龙老板卧室的窗户,上头系了一只铃铛。来人只要摇一摇绳,龙老板就可以下楼做生意。
龙老板就是这么认识吉拉的,她到的时候黑蒙蒙的,天边刚透出一丝亮光来,往城里送货的人也还没来,桥上正是难得安静的时间。吉拉丝毫不客气,在廊头摇了摇绳,开口就是明亮而锐利的声音:龙老板,起床了。
于是凌晨走廊中只开了一盏黄豆大的灯,在飘摇的水气中,橙黄色的灯光在眼前展开了波纹,吉拉整个脸都埋进了面汤里,龙老板透过波纹看到女孩的头顶和被她胡乱匝起来的头发,像顶着一个丸子。
等吉拉再抬起头来的时候,面碗里汤水不剩,碗底只余下片香菜叶子。她把面前的碗推得离自己远远的,吧唧了一下嘴,打了个饱嗝。按说这是个挺粗俗的举动,可龙先生却奇怪得不觉得讨厌。
吉拉说:我走了好远,过来看看你。龙老板,你一点也不老啊。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睛有神,闪着光。
看我什么?
你还记得杨吉顺么,一个臭脾气的老头,不高,大肚子,夏天黑冬天白。
龙老板当然记得,杨吉顺是个老兵,生在城里,却早早出了城。十二岁入兵营,因为资历老颇有些心高气傲的意思,可惜入营三十载军衔却没升,最后硬是让人排挤了出去。
那老头是我爷爷。吉拉冲龙老板挤了挤眼睛。不是我亲爷爷,他把我捡来的。
吉拉又在桌上放了两枚硬币,去后头的冰柜里找水喝。
老头今年走了,快九十的人了,也算是喜丧,我找人敲锣打鼓了好一阵呢。他活着的时候年年往这边跑,我就把他送回来了。吉拉拍了拍她鼓囊囊的背包。
龙老板有些晃神,确实去年就没有见到杨吉顺了,从兵营回来后,杨吉顺每年入夏和入冬都会回一次城。回城前和离开前他都要在龙老板的摊子前吃上一碗面,再借一点水洗把脸。
吉拉伸手在龙老板眼前晃了晃,我来找你是来听故事的,老头一直不想讲他之前的那些事,等到他愿意和我讲的时候已经快老糊涂了,前言不搭后语的,只是总提到龙老板,说龙老板懂他。
于是在记忆里曾经从别人口中听到的,那些覆上了沙的往昔被龙老板重新翻找出来,自住到桥上以来,他第一次鬼使神差得打了烊。
那些故事滚滚得向他袭来,龙老板讲第一次遇到杨吉顺的时候这老兵已经回过不少次城了;杨吉顺总是要吃两碗面,清汤的里头什么的不许加;杨吉顺家里好像给他定过一门亲,可他回去的时候两袖清风而被退了亲;龙老板问过杨吉顺为什么不在城里住下,他只是摇摇头。
龙老板叹了一口气,除了祖坟之外,对于这个城市,他只是过客了吧。
吉拉大多数时间都不答话,只是听着,眼睛闪亮亮的,如星辰大海。龙老板慢慢就觉得自己陷了进去,就想和她说上一生的话,龙老板在记忆的海绵里挤水,任何有关杨吉顺的事情,他努力回想着当时都没有注意到的细节。
关于杨吉顺的故事渐渐枯竭。讲讲别人的故事吧,吉拉说。
于是他讲一个读《梦溪笔谈》的皮草商人,一个常在桥上吟诗的愚者,一个给小弟母亲治病钱的地痞,一个结婚到桥上给他送红包的官员。房间里充斥着荷尔蒙的气味,在那些光怪陆离的故事之中,他们抚摸着对方,亲吻着对方,可灵魂却在纠缠的肉体之上悬浮。龙老板脑海里有无穷的片断,吉拉时哭时笑,为了那些她得以一瞥的别人的苦难和幸福。
晨曦破晓,不知道是谁先睡去的,但是吉拉先醒来。
龙老板问吉拉:可不可以不走,留下来。这是他从未问过的话。
吉拉回头,俯身在他脸颊上印了一个吻,笑:
可惜你是过处啊,并非我的终点。
你的终点是哪?龙老板问。
吉拉冲他眨了眨眼:桥的这头,或者那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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