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去世多年了。她的信仰,也许是基督教,我不清楚。
我见过基督教徒和天主教徒在网上互相辩论的精彩场面。双方证据充分,都足以证明自己信奉的是世界上最好的。
他们没有错,他们的辩论和证据都没有错。然而,他们忽略了一个事实。对于那些求生存的人们来说,信仰带着一种极强的目的性。或是求绵延子嗣,或是求身体健康。
母亲就是如此。
1.
母亲身体很弱。吃药无果,想着找个看不见的物件寄托。这个看不见的物件,就是母亲的信仰。
外婆还在世的时候,是信神的,是跳大神的神。母亲极听母亲的话。
那时,我上小学三年级。一个夏天的晚上,微风拂面,月光皎洁。学校放电影。说是电影,只不过是把教室的门关起来,挂上一个白布,用一台放映幻灯片的机器,把图像投影在墙上。
电影是恐怖片,我没有看完就出来了。隐约觉得这个晚上不寻常,会发生点什么。想起电影中的女鬼。长头发,红舌头,白衣服。浑身打颤。
走回家只需要五分钟。大门半掩着,我家的狗坐在门口,摇着尾巴,看着月亮。
我闻到了一股血腥,不敢进门。也不敢喊母亲,就呆呆地站在大门口。
月光恰好洒在门前,我这才想起低头,寻找血腥的来源。
我看到一滴一滴血,在门口形成一个椭圆形的圈。跟电影里的血,很相似。那个瞬间,怀疑是不是谁杀了人,逃跑了。想象第二天,我的家人会不会被抓走,我将要成为孤儿。
这时,院子里有人说话。
“是莉回来了吗?”是母亲的声音。
我“啊”了一声,仍然不敢进门。
我很胆小,但想象力很丰富。或者说,是因为想象力很丰富,才使得我胆小。有个成语叫胆小如鼠,我觉得很适合形容我的胆量。
母亲的声音很轻,有刚刚大病初愈却仍卧床的感觉。我真希望母亲大病初愈。停顿一分钟,我仍然伫立在大门口。这时候,我家的狗已经跑进门去了。
我意识到,我的胆量还不如我家的狗。意识到并没有用,我在等母亲亲自来拉我回去。
母亲轻轻地走过来了,那脚步声,跟说话的轻轻一样,像梦中走在云端的样子。
“小点声,我刚刚拜完神。”
“神?什么神?”我不解。
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想到了社会课本上的“跳大神”。但,我不相信。那时候,我把课本拿回家的时候,父亲和母亲看了,都嘲笑上面的人太傻。我很庆幸,我有一对不迷信的父母。
母亲没有回答我,让我回去洗脸睡觉。
那一夜,我的大脑几乎没有停止运转。我想到了西游记的天庭,想到了聊斋上的地狱,想到了很多血腥的场面。我在想象那门口的血是什么东西的血,跟拜神又有什么关系,母亲说的拜神,难道真的跟跳大神一样吗?
第二天,我还要上学。早早爬起来,闻到一股香的味道。看到外面屋子的桌子上摆了一盘鸡蛋,一盘苹果,中间插着香炉,正前方靠墙的位置上摆了一个神像。
这应该就是母亲说的神吧!
肚子很饿。但,我一点都不垂涎桌子上的鸡蛋。纵然,只有过生日的时候,母亲才会给我煮一个鸡蛋。那盘鸡蛋上,弥漫着香炉的味道。甚至,整个屋子,我的衣服上,都充满了那个味道。
瞬间觉得头有点懵,我怀疑自己中邪了。
厨房里,母亲已经准备好了早饭。她的脸上有一种希望的喜悦,是那种开始做一件事情时候的雄心壮志。任何开始,都是好的。因为看不到结果,然而又对结果给予希望。
饭桌上有热气腾腾的一盘炒鸡蛋!我惊喜万分,忘记了刚才的眩晕。
跟许多小孩子一样,只要饿,看见吃的,就拿起来放嘴里,不会问食物的来源与缘由。
一大块鸡蛋到嘴里,还没嚼烂,我就吐了出来。我闻到了那种熟悉的味道,那种香炉里燃香的味道。捂着嘴跑出去。
跨过门槛时,我注意到了几滴血。不像昨天晚上的那般椭圆形状,像是不经意间滴在上面的。刚才急着来吃东西,竟然没有发现。
中午,我去的奶奶家吃的饭。
我确信我中邪了。家里所有的东西,我都能闻出一种烧香的味道。
晚上,母亲又开始了拜神。我这才得以观察整个拜神过程。
父亲将家里的一只大公鸡杀掉,脖子上开个口。鸡血先要在院门口滴上一圈,接着拿到屋子里滴几滴,最后填埋。
做完这些,母亲将桌子上的鸡蛋端下来,重新换上新的鸡蛋。换下来鸡蛋,不舍得扔掉,就成为我们一家人的吃食。尔后,点上香,母亲开始跪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词。
听父亲说,在昨天刚开始的时候,来了一位大神,在门外跳跳蹦蹦。
父亲说这些的时候,他的言语透露出荒唐。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一周,我家的鸡蛋没有了,大公鸡也没有了。母亲的病并无好转的迹象。她还是走着走着就喘不上气。开始拜神前那种希望的神情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失望与疲惫。
拜神仪式只能暂停。
我清楚,母亲搞这些,是想让自己的病赶快好。让病赶快好起来,是为了让这个家更好。现在,拜神的花费已经让这个家失去了一些赖以生存的基础,她就果断停止。
2.
过了一个月,外婆去世了。是食道癌,临终前,一口水都喝不进去,人瘦得如一根枯木,被活活饿死。我没有见过,我在上学,是听母亲讲的。
我觉得这都是那个“神”导致的结果。
外婆的死,给母亲心灵带去巨大的冲击。在这之前,母亲作为家中的老大,虽然嫁得远一些,却仍旧履行着做女儿做姐姐的责任。每周,母亲都会让我或者父亲去给外婆家送东西——各种母亲用心做的吃食和特产。
母亲的病更重了。整夜整夜,母亲似乎都在咳。好几次,咳出了血。我是在母亲的痰盂里面看到的。
这时,村里一个老姑姑,来到我家。她也是基督教的头头。我知道,用头头不太合适。但,她就是我心目中的头头。老姑姑对母亲很好,对我也很好。
老姑姑跟老姑夫,都信奉基督教。两人都是满头银发,满面红润。每周三和周六,村里的很多人,都会到他们家唱赞美诗歌。
老姑姑劝母亲也去教会坐一坐。“去教会唱唱歌,或是听别人唱,心情会好。”
教会,就是老姑姑的家。那是一孔窑洞,里面修饰的干净整洁。
没有了外婆,无人可以主宰母亲信奉的选择。母亲同意了老姑姑的建议。
从此,母亲开始了她的基督之旅。
我先是瞧见母亲抱回来一摞书。
《圣经》,黑色硬皮包装,很精美,很结实。像我的中华大字典。《赞美诗歌》,有抽纸盒子那么大,三本。《耶和华赞美诗歌》,如我的语文课本那么大,两本。
我记得这么清楚,源于我经常翻看这些书。翻看时,看到母亲在上面标注了很多东西。我读了一些《圣经》上的故事,觉得很好玩。
每周三和周六,母亲都会到教会去,带着她的老花镜,还有一个小书包。两个小时候,母亲就背着书包回来了。
睡之前,母亲要读一读圣经,祷告一番,说声“阿门,愿神与我同在”,然后睡去。
我经常听见“神”这个字,但我知道,这跟母亲之前拜的“神”不是一个类型。我更喜欢现在的母亲。
母亲的精神好了许多,有时还会问我字怎么写。母亲有自己的一个本子,上面抄了教会上教的歌。我亲眼看见,小学没毕业的母亲竟然会看着谱子哼出来。123456,我至今仍然分不清这些音。
母亲仍然吃药,却吃得少了。母亲仍然会跪在那个桌子面前念念有词,那是祷告。屋子里不再有烧香的味道,墙上挂上了一副巨大的耶稣像。
那时候,父亲是抽烟的,还喝酒,很频繁。母亲常因为这个跟父亲吵架,甚至动手。后来,母亲建议父亲也到教会去。父亲应允。
回来之后,父亲竟然不抽烟了,也不再酗酒。我至今无法理解这个奇迹。
我长大后,看过很多人戒烟戒酒,常年戒不掉。问过父亲,为何去了教会回来就戒了。“我也说不清楚,反正就是不想抽了,闻到那个味道就难受。”
我们一家过了几年平静的日子。
我读的书越来越多,渐渐地,我分不清何为迷信,何为科学。甚至,我不知道分开这两者有什么用途。
但我喜欢母亲去教会,喜欢母亲信奉基督教。
3.
后来,母亲还是走了。在一个平静的早上,她平静地走了。没有抢救,没有征兆,没有挣扎。
我想,母亲定是到了天堂。那里没有病痛,没有土地,没有脏衣服要洗,没有人要她照顾。她终于可以摆脱常年的痛苦了。
在这之前,老姑姑和老姑夫都离开了这个世界。
他们下葬时,村口的大路上,仪仗队站满了整条道路。他们是用基督徒的仪式下葬的。
母亲走的时候,我们把《圣经》放进了棺材。
至今,我仍然无法说清楚信仰到底是什么。有人问我的信仰,我说不清。我有时候会羡慕一个朝圣者,会羡慕一个云游的佛教徒,他们有着很清晰的方向与信仰。
而我自己,我不知道。我对基督教不排斥,对科学也很相信。也许,是因为我一直是求生存的状态,好好地生存着,就无暇顾及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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