塑料鸟和白月亮

作者: 吕明阳 | 来源:发表于2019-05-07 22:10 被阅读25次
    塑料鸟和白月亮

    塑料鸟和白月亮

    似这样的夜容易叫人想起一些人或事的,而既然能称得上想起,必然已经走远了,徘徊在遗忘的边缘。

    我先想到的是一场雪,棉絮般大的纷扬在北国浩渺寂静的夜空。星星望着月亮,月亮瞧着星星。夜鸟在核桃树或白杨树的枯枝上打盹,大黑猪哼哧着鼻子,屁股对着拦圈的铁栅栏。拦外雪已落过几寸厚,一束月光透过灶房和里屋缝间露下来,在白的地面渗出一条亮道。里里外外都静的出奇,仿佛像在预示着些什么,有些黎明前的黑暗感觉。

    那时候,我正在母亲的肚里火急火燎盼望能冲破那藩篱。我已经攒足了力气,实话讲也在那黑咕隆咚的地方待够了。每当母亲用手轻抚着肚皮的时候,我也调皮的用屁股或者脑袋,脚掌去碰碰那手。我那会还不知道我的食物都是靠它送进母亲的嘴里再到我的身体,等我已经明白之后那手却像一只受伤的豹子,愠怒且蛮不讲理,我的脸是最好的见证。瓜熟了要摘饭熟了得吃,等我在那羊水包围的母体呆够了时间,我在一摊血膜中从那黑暗里挣扎着出来,丑的似个临近死亡的老头。母亲用手托起我的身体,我得以第一次看清她的样子,我得承认她是我想象中母亲的模样,头发是旺盛的,眼角堆了些纹,有着迷人的眼睛和迷人的笑容。我那时还没有名字,哭声就是我的名字。那一连串脆生的哭泣如刺刀一般,如子弹一般,穿透了屋顶的一层楼板,穿透了再上一层的青瓦与草泥,升到半空的雪中炸了一响,声与光叫醒了沉睡的大地和夜空。没人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他们还是照常睡去,有人嫌弃火炕的温度又去了身上的单衣,而我被裹着几层棉做的毯子,从凌晨一直哭到天色渐亮,又沉沉的睡去了。

    我在母亲的怀里仿佛已经躺过几十年一样自然,舒适,甚至不情愿去侧侧身子,僵卧着一动不动只剩嘴巴张呀合呀的。这时我听到一些有趣的声音,它们并不是母亲发出的,因为我早在她的肚里就听惯了她的声音。抱怨起来像只病猫而开心了就是一只快乐的鸟儿。最令我担心和讨厌的是她伤心时的哭泣,那完全像只被人猎住的幼年岩羊,眼泪从眼睛滚到嘴巴,就和着一些粘糊糊的东西一块再通过喉管和胃进入我的嘴巴。我想说虽然我只能无条件的接受但那滋味实在难熬,现在回想起来,我那命中注定的一些苦难并未让我一蹶不振完全是娘胎中带的。因为我已在还不完全的时候就已经学会忍气吞泪了。很遗憾母亲的怀抱虽然舒服却并不长久,因为快乐往往只有一瞬。

    当第二天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窗外的雪还在下着似乎没有任何将停的意思。雪把空气变得宁静似乎也让时间缓慢了些,我听到屋外偶尔路过一两个人对话的声音,午间妇人唤孩子回家的声音和到日落时分孩子们快乐和愉悦的笑声。房子很安静,我听的清炕眼外的枯草上躺着了一只躲雪的母鸡,母鸡的旁边卧着一只刚出生不久的狗崽子,它没有我一样的幸运,它的狗母亲还要忙着照顾另外四只它的狗兄弟,对付那只可恶的大猫。而我则时不时让母亲从热炕上抱起来,狗呀猫呀的哄着吃奶。我极不情愿又如痴如醉的砸吧着自己的嘴唇,然后看它渐渐的像一个漏气的吸盘慢慢开始拒绝那柔软的家伙——外面的动静似乎更能让我兴奋和紧张。你看,我自小就这么与众不同!

    但婴儿时期总归是无聊的,再美的杨树也有看厌的一天。除去每天用灵魂去思考一些念念不忘的诸如该怎样表示对强加的乳头的拒绝和讨厌叫人摸我两腿之间那东西,说实话如果我有足够的力量,我也真想让他们尝尝被人摸那玩意的滋味。他们肆无忌惮的嘲笑它的弱小和柔软,殊不知他们自己也已经是站在粪池口却尿到手上的年纪了,这些东西我都不记破的,我只想老老实实的躺在炕上看着外面的世界,做一个小弥勒。

    海芽儿这时被照顾她的女人抱进了我的屋子。我本来是在眺望一个立柜上画的鸳鸯戏水图的,却不知有人掀开帘子从屋外进来。母亲开始讲了大段海芽儿来了真是高兴之类的话,我便不再关心那些木板子上的假鸟假山水了。我端详着被裹得严严实实的海芽儿,从头戴的红色蓝边的线帽子到脖项上的一支银圈和手腕圆粗的红绳子,脚上蹬一双小巧精致的虎头棉鞋,嘴却努着。我不知道母亲为何因而如此欢喜海芽儿的到访,只听到楼板上一只老鼠在咯吱咯吱的叫仿佛在发出某种警示信号。我下意识的把眼睛抬起来看看上面有无异样,母亲似乎读懂了什么:瞧这孩子,这么小点儿就会给人翻白眼了!抱着海芽儿的女人笑了,露出一张硕大的嘴巴吃人似的:哈哈,嫌弃家里来生人了,这小鬼恁大就会识人看家了,大本领呦!边走边说着,就势把海芽儿送进母亲的怀里,于是我清晰的看到她不是个带把儿的。

    乡村的夜晚总是漫长的,索性夜晚的星空总是那般迷人,月光总是把屋里照的如同白昼,光却不刺眼的。睡不着的时候我会呆呆的望着那缺月儿久久,有时会看到那光圈里有小人儿在跳动,认真些看原来是在讲一个故事:一个人儿和另一个人儿为了争什么东西互相打起来,你追我一拳我踢你一腿的,一个把一个打趴下。那倒了的人儿又站起,唤来自己的马儿也加入战斗。他骑在马背上指挥那马用白蹄去痛击对手,另一个人招架不住便跑呀跑的,不想却被一块石头绊了脚,四脚朝天来个狗啃泥。我被这画面惹笑了,母亲听到笑声起身抱起我,看着我眼睛里的星星却不知道错过了刚才一场多么精彩的故事。我舍不得这个故事,再固执的把头扭向窗外,月亮还是镜子一般,却不再有动弹的小人。这对月的期盼一直延伸到现在,每当碰到一个月光如洗,星星扎眼的夜总会再想寻点什么故事来,可再不会遇见了。因为母亲的怀抱早已不再有力,我也渐渐习惯一个人睡。

    海芽儿经常被照顾她的女人抱来我们的屋子,她比起我要听话的多,不吵也不闹成熟的不像几个月大的婴儿。我们在火炕上嬉戏的时候,她总分一半的精力与我玩儿,我们从炕的东头翻到西头,又从西头翻到东头比赛快慢,我用了吃奶的劲儿也赛不过她,而她分明正分出另一半精力不时盯着抱她来的女人,似乎担心那女人会撇下她独自走了。女人这会正和母亲聊的兴奋,手指着海芽儿脸上从来不露一丝喜悦,相比而言,我的母亲脸上总洋溢着星星一样的光芒和太阳一般的温暖。楼板上挂着一个可以旋转的鸟模型玩具,可要旋转得让母亲去摸摸它的屁股,这玩意平时除我啼哭不止时母亲才去弄转它,当然海芽儿来了例外。我们在炕上翻的累了,没那么精力旺盛的时候母亲就温柔的摸一下鸟屁股,海芽儿的头挨着我的头,手握着我的手,四颗眼珠子就望着头顶的鸟一动不动,总期待它能那么一直不知疲倦的转着。那一刻仿佛我的心被放在鸟背,也跟着无着无落的飞呀旋啊,好生快活。

    从母亲日渐单薄的衣衫我判断漫长的冬季正悄悄过去,春天来了。母亲那吃了一冬窝菜的身体终于进去如嫩苜蓿,鸡毛菜之类的新绿,奶水里有了四月太阳的温度和晨露的甘甜,我的身体也日渐壮实的如同一只肥嘟嘟的小猪了。逮着一个晴晌母亲会把我抱出房去,我兴奋的心情全写在脸上和手脚上。第一次看到院子西边那棵老核桃树,核桃树下放一个长条有棱的磟碡,门口正对着三棵大杨树,粗枝挺拔枝繁叶茂,顶上安一个鸟窝。太阳变戏法似的把树叶照成透明色,连那树上长出的绿苔也被照出生机来,远远看去像一枚绿印。院子平平整整,房檐下和院子周围的麦青,狗尾草被母亲收拾的很干净,有一两把木椅放在磟碡边上。母亲抱着我开始哼起歌谣,我亢奋的难以睡着,嘴巴翕动着侧了半张脸去看那树上鸟的活动,这时透过院子边踱步的一只母鸡屁股后先是看到一个黑点,然后那黑点慢慢放大成一个黑木棍,再然后变成了一只黑葫芦,黑葫芦缓慢的进入我们的院子,我认出这就是那个经常来我家的女人。母亲眯着眼睛摆手示意让她做到旁边的木椅上,她听话的找到椅子哀叹一声气“唉!海芽儿叫我送人了。”,女人看着很伤心,但也只是伤心罢了远未达到痛苦的程度,毕竟除了海芽儿她还有两个已经可以独自打猪草的女儿了。那女人边叹气又好像做了一件善事似的,说她送的那家人家境虽然一般,但一窝三个儿子一直想要个女儿,海芽儿去了肯定不会受多少罪的,她也是没办法,管事儿的一心想要她生个像我一样的带把儿的,可她那肚子像被菩萨施了法了一生就是个女子,她还想再争取争取,毕竟她才三十不到,她有这个能力与自信……

    当女人像母亲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在一旁听的一清二楚,她们以为我不会说话便不会听话实在是太小瞧我了,但我却更胜一筹佯装正在看斗鸡,手和脚并舞着。母亲一次次把我从她的腿间搂上来再塞到怀里,我用手去抓她刚刚盘好的头发和抓她的脸。女人呆呆的看着我口水似乎快要流出来了,终于还是没忍住对着母亲央求着说:“让我抱抱这崽娃子吧!”,她颤巍巍的从母亲手里把我接过去,像是抱着一块元宝一样小心翼翼。“这娃长得真白净,赛过画里的仙童哩!”女人不禁向母亲表示对我的喜爱。我不敢直面她那一对渴望的眼睛,故意把头埋到她的怀里并下意识的用手攀住她的裉袄,这时一滴烫乎乎的东西滴到我的脸上,进入我的嘴里,咸滋滋苦津津的一股味道让我皱紧了眉头,哭出声来。女人并不满足于抱着我一时半刻,一直到我看厌了鸡打架和狗叫唤终于闭上眼睛的时候,空气里已有了一丝属于夜晚的凉意,她推推诿诿的把我还到母亲手里,一声不吭的又从一个葫芦到一根木棍最后变成一个小黑点不见了。

    吃过晚间的最后一次奶我终于又可以自由的看那星星月亮了,我想今晚一定能再看小人儿打架的,我的预感总是差不了多少。可当母亲睡熟了,月光也照往常一样泄在屋里的时候,星空好像变戏法似的拼成一个人形来,月亮是一双眼。这人形并非一成不变的,一会儿翻滚一会儿匍匐着向前,一会儿又摆手一会又蹬腿,似乎似觉相识,越看越发熟悉,越看却越看不懂了——海芽儿不是被女人送给家里有三个儿子的人家去了吗,她这时应该也像我一样躺在炕上对月儿呢,为何又上了天?天那么高那么远,她如何上去的呢?她怎么变的这么大,她什么时候学会了摆手和蹬腿的功夫?

    事实是海芽儿乖乖的躺在另一家人的炕上,她不喊着要吃奶也不闹,虽早已闭了眼睛脑子却是清醒的。当那女人把她从三十里外的地方抱到这个陌生家里的时候,似乎她早有预料一声也不吭。那女人对接孩子的主家说:“瞧呐,这娃跟你家投缘的,你看这不哭不闹的!”,主家笑笑,立即接过孩子放到屋里,取来一叠票子连一顿饭也没招呼就关上了门。那女人拿着一沓票子从那窄小的土木屋里出来,呸了唾沫再数了数数目,小心翼翼的把它装到手帕里,过了三湾九拐十道坡回来了,路过我家门口时看着母亲抱在怀里的我欢蹦着,不由想起了已经送人的海芽儿,于是便有了如上一幕。

    话说海芽儿去到的那一家颇有些故事的。男主人叫徐得才,因为人长得过于精瘦,干活儿又没什么力气,整日烟不离口。一双手倒是细嫩老背在屁股后面,久而久之熟了的人就叫他“徐县长”,“徐县长”活干不到人前头去光景自然也就一般,如果不是他爹死后把自己手里盖下了一院土木房留给他,怕是要住牛棚马圈去了。徐得才的媳妇名叫徐美丽,可徐美丽并不美丽,脸上有痦子嘴里有口臭,一对贼眼睛老喜欢盯着李家刚长出的黄瓜赵家刚劈完的干柴,两个人在村上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嫌了。可为什么如此穷迫的一家人愿意花钱买个女子来呢?原因是可真让人啼笑皆非了。两口子晚上亲热完之后看看炕沿睡着的三个带把儿的就一点也没了刚才的兴致,徐县长从衣兜里摸出一只烟来,躺在徐美丽的胸口唉声叹气:

    “这三个狗日的看以后把他老子吃了去呀!”

    “说啥呢!你是狗我可不是,做起那事你就是条精壮狗,害我的肚子疼了一回又一回,现在一个个摆在你跟前又后悔啦!后悔当初就不该让你进我的身子!”

    “你看你这话说的,不就是三个儿子吗,富养不了穷养总行吧,人不都说儿要穷养么,咱也不亏欠啥他。”

    “话说得好听!三个儿子一个挨着一个,看你以后咋给娶回媳妇来,我看就你这本事一个都呛!”

    “那你怕啥么,我自有我的办法,总不能让老徐家绝后去。”

    他是有办法的,办法就是买个女娃回来随便养着,等长到十七八就嫁出去,彩礼钱起码就解决了老大的媳妇,等老大成家了再帮着他给老二娶一房,老大老二一起帮着再给老三娶一房,毛主席都说了人多力量大。徐美丽没想到这个整日好吃怕动弹的怂包丈夫在这方面脑筋比谁都灵光,想出来的主意连她都觉得妙,况且她也喜欢女儿的,女儿多好,会帮她烧锅和她聊天,互相洗头发编辫子。三两下心一横,把好容易存下的几个钱都取出来,这便又是海芽儿要改姓徐的缘起了。

    我在四月的香椿七月的嫩黄瓜,九月的熟玉米十二月的鲜猪肉的滋润下像那青春期少女的胸脯肉一样不停的发酵涨大,母亲又舍不得让我日晒风吹的,几年功夫村人们见了我都给母亲说:你养了个太子!我还不是太子呢,顶多是个嫩茄子,一只乳鸟罢了。我承认我的个头是比同龄的海芽儿大些,上次那女人来我家又说起海芽儿,说她提了二斤白糖想去看看孩子,结果那家人门都不让她进,糖收下把孩子抱出来让她瞅了一眼。她看着海芽儿一张风刮得红脸蛋,鼻涕流的一世界,手指甲长的吓人指甲缝黑如鬼火,她有点不忍心就给那女人说拜托她把孩子照顾好点儿,那女人倒反驳她一句“你看么,我家女子心里美的止不住笑呢!”,说着捅了捅海芽儿的胳肢窝,孩子立下似吃了蜜糖一样笑个不停。女人有些不好意思,捂着脸背过海芽儿躺开了泪,边说:“好着就好,那糖是我给孩子买来哄个嘴儿的,千万别让多吃,吃坏牙的!”。

    母亲听着海芽儿的所遇有些愤懑,责备女人不应该把孩子给这么一家人,问她能不能再去要回来,女人一脸为难的表情,看着自己的肚子示意母亲已经怀上了。这时我睁大眼睛瞧那略圆的肚子,想着自己就是从那里面出生便生出好奇,但又想起当初那肚皮里满周围的粘液和血丝,黑咕隆咚的漆黑一片,偶尔一股又涩又苦的东西冲进了我的嘴巴和鼻子。想起这些可怕的遭遇我情不自禁的哭出声来,母亲被哭声惊吓的以为我掉下了炕,心肝宝贝儿的叫着一把把我搂进怀里,将她那滚烫的乳头塞进我的嘴里,于是哭声立刻止住了,因为我的嘴巴要用来吮吸,我的鼻子也要用来呼吸。可我的大脑还能思考,我的对于肚皮的恐惧还停留在刚刚,如山杏一样的汁水让我嘴里生了津,那源源不断的奶水像飞旋着的鸟模型玩具不断带给我欢乐和刺激,只不过观看鸟模型旋转是来自于感官,而这滚滚白汁完全是触觉和味觉的双重刺激,一下抚慰了我所有的害怕与恐惧。对啊,怕什么呢?再漆黑的世界,再逼仄的世界,再痛苦的世界,我也被一双糙手从那里面拯救出来了,我看到雪是白的,草是青的,月是圆的,我触到地是软的,墙是实的,风是柔的。人们嘴里发出的不论是嘘寒问暖还是客气话甚至发牢骚,在我都像乐章一样华美而高贵,它完全来自于天堂,它是天堂的声音,天堂里没有屎尿,人们都不屙不尿的。

    狗日的徐得才真不是东西,他完全是用一种喂养牲畜的方式去喂养海芽儿,他给她吃硬如铁的馒头,把三个带把儿的吃剩的不要的东西通通打发给海芽儿,有时是被扔在地上的半块饼干,有时是打翻在地的面条儿,喝剩的半碗羊奶。为了省钱,徐得才甚至不愿意花钱给海芽儿置一件得体的棉袄,她总是穿一件三小子的花青色旧袄,后背上的破洞里露出的旧棉花依稀可见,棉袄也并不适身,穿在瘦弱的海芽儿身上如同戏服一般。北方的冬天寒冷而漫长,海芽儿就这样熬过一个又一个寒冬,过度的寒冷与饥饿让这孩子的身体一直冰凉如铁。一天晚上睡觉时徐美丽偶尔被海芽儿下意识的摸着索奶,冰凉的身体吓得她咯噔一下以为自己做梦梦到鬼,等她醒来发现抱着的是睡熟的孩子,而那只有簸箕大小的身体即便躺在火炕上依然释放出的阵阵寒意让作为母亲的徐美丽心里不禁酸起来,她望着这个睡熟的女孩,看着她青红的脸蛋和水垢一般毫无光泽的皮肤,头发枯如野草耳朵生着冻疮,不知哪来的一股力量,她一把搂过梦中的海芽儿,将她那张泛紫的嘴唇放到自己的乳头上,奶水似黄金一样被海芽儿一滴不落的存进胃里,她居然没有因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而惊惶乃至大哭,尽让那醇香的奶水进了嘴里,用她那双还有些生气的大眼睛动人的望着已经满脸泪水的徐美丽。这时她第一次觉得自己长大了,她想起几年前和她一起躺在火炕上看鸟模型的那个婴儿我,他总是管不住自己的哭声和眼泪,而现在,她已经学会控制这些以前她也无法控制的东西。她让眼泪出来,眼泪便如滚豆一样落,她让哭声止住,嘴巴便紧闭像个哑巴,而这一切长大的现实意义就是换来一顿肆无忌惮的晚餐,和一个成年女人心底萌生的良善。

    自这晚后,徐美丽对待海芽儿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她不再让她吃那三个带把儿的剩饭,反而从那三个家伙的伙食里扣下一些来,有时候是半碗热气腾腾的鲜羊奶,有时候是黄灿灿冒出葱香的鸡蛋羹,有时候就是刚从笼屉出来的流着猪油的肉包子,白晶晶的米饭粒儿,菜园里绿的出水,红的发光的黄瓜和西红柿。改几日会用鸡蛋去换来邻居家果园里的大桃子,酸梨,樱桃……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三个带把儿的以前所有的享受待遇海芽儿一供俱全。徐美丽抱着海芽儿去镇上裁缝铺给她量身做了一件对襟大红袄,还特意嘱咐裁缝一定要用上最好的棉花多弹几遍。当袄子从裁缝铺取来合合妥妥的套在海芽儿身上的时候,徐美丽禁忍不住大叫了出来

    “好一个美人胚子!”

    看着眼前这个不足五岁的半打孩儿,她那终于洗干净的脸和头发如雕塑上多余的泥垢脱落,眼如泉眉似柳,嘴像樱桃红鼻若新木挺,尤其张嘴一笑眉眼一聚咧出生白的牙齿和桃红的龈,真个称得上小美人儿了!徐美丽思来想去在这个不大的镇子里能有如此面相的同龄女娃根本找不出第二个,她激动的抱着正穿着新衣转圈高兴的海芽儿,心想:娘没见得多好看,女儿咋就这么出挑!

    海芽儿在徐美丽的偏袒下像一株上足肥料的玉米秧子长得出奇快,随着身体的完全长开心智也随着长,越发合意徐美丽的心意,就连那三个小子也对这个美丽大方,懂事会说话的姑娘喜欢起来。他们现在不用把自己的口食分出来一些给海芽儿了,只能做一个弹弓,捕一只鸟,抓一条小鱼送给她。看着四个孩子和睦相处的样子徐美丽觉得她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她也觉得这孩子是老天爷给她的一个宝。自从海芽儿来到这个穷酸的家里,这才几年光景他们的日子就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过去一顿饭总是得给徐得才和三个虎崽子吃干的她自己喝稀的,现在顿顿吃馍没了就蒸,四季的衣服不管是大人的孩子的应有尽有,哪还有露腚的破烂衣衫,“徐县长”的外号早没人叫了,现在人们都叫他“徐作家”。原来徐得才命里习文的,他不知从哪弄来一本砖头厚的《红楼梦》自此就痴迷上了,整日捧着那书像盯画报一样头都舍不得抬,地里活儿也不干几个孩子也不管,有时候书看的饭也不吃,看完了就从大儿子书包里找来一支钢笔和一沓草纸开始写,一写手便停不下来了。有时写着写着突然从饭桌上跳起来哈哈大笑,有时把写完的本子抱在怀里眼泪流个不停,写一写看一看,看一看写一写,就这样过了半月光景还真就让他写出一部十万多字的小说来。他把这小说贴上邮票寄了出去,没想到又过半个月他竟然收到回信!信上说稿件已经被考虑刊用了另还加了一百元的稿费。这信在镇上传了个底朝天,蹲厕所的邻居看了,卖油糕的老汗看了,教书先生看了,杀猪匠也看了,等再一圈传回来的时候信早已经被看的遍体鳞伤,可“徐县长”从此就叫了“徐作家”。徐美丽把他们的结婚照取下来把信夹在相夹里,告诉徐作家要不是自己操持家务他能写出个屁,口里却不唤他徐得才和姓徐的了,亲昵的叫了声“得才”,得才听了邪魅一笑,又像狗一样扑到女人身上,而这时全市的大中小学都在给徐作家写信,求他来讲讲他的文学创作之路,是什么力量鼓舞他写出这么一部“巨著”的。

    想到海芽儿来的这几年家里发生如此大的变化,徐美丽想去拜拜庙感谢感谢菩萨。她装了十元钱又从柜里取出一份点心,并带上香表准备去大庙里。半道上她碰到海芽儿的生母也正火急火燎的提着一些苹果橘子朝庙里去,徐美丽热情的追上去一拍那女人的肩

    “嫂子有啥好事这么着急的,是不是种上啦?”

    女人回头一看是徐美丽,便没什么好气的说

    “去庙里请神送鬼去!”

    徐美丽知道她在嫌弃自己之前对海芽儿的冷漠和轻贱,便把那嬉笑脸一下沉下来,拉着女人的手认真的给讲了他们一家子近几年发生的变化和海芽儿的生活状况,女人听了耷拉着的脸开始慢慢缓和,嘴里不停的重复着说“早些这样不就对了!”,说着握着徐美丽的手,眼泪却从那眼睛里落下来了。

    当天晚上她把上庙遇到海芽儿亲娘的事说给了徐作家,徐作家听到那女人家里遭了大变故,男人给人盖房当小工从房上摔下来断了腰已不能做重体力活,前些年刚刚怀上的小儿子又被查出来有先天性心脏病,一家六口人全靠她养的六头母猪四只奶羊凑合着。因为过度劳累她自己的身体也不像以前一样利索故此才想着去拜拜庙,驱驱灾。

    “唉!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徐作家轻叹一声,“改日,你带着海芽儿去看看,顺便送些钱去吧,毕竟孩子管人家叫声娘。”

    徐美丽用诧异的眼神看着一脸愁容的徐作家

    “嘿,以前咋没看出来你还是个菩萨心肠,对我们娘四个扣的那么紧今天倒大方了,早知道就不跟你说这事了。”

    “都说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嘛,贾王史薛四大家族那么厉害最后还不是叫老天爷收拾了,得罪谁也不敢得罪老天爷哩!你以后要常去庙里拜拜,咱如今给他们些帮助也算是积德行善了,这样财才稳你懂不懂?”

    徐美丽听不懂男人说的什么四大家族,但后半句她听懂了,海芽儿是老天爷给自己的宝贝,她可怕这半道子上那女人一听海芽儿现在出落了还这么有福,万一后悔问她要孩子她也没招儿,于是三两下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五百元来压在枕头底下,对着已经起酣的徐作家自言自语,“行,我明儿一早就给送钱去!”。

    第二天天刚麻亮,徐美丽一早就唤海芽儿穿好衣服,她今天要带她去趟老家看望看望自己的亲生父母。海芽儿其实早已从昨晚徐得才和徐美丽的谈话中听出了家里出了大事,爹折断了腰再不能做重体力活了,虽说这男人在她在家里时并没有给过她足够的关心,甚至还经常拿她撒气动不动就上了拳脚,可爹毕竟是爹啊,没有爹她要从哪来呢。于是匆匆扒拉了几口菜拿了片饼子,牵着徐美丽的大手踉踉跄跄走出门去了。

    这时庄上的人们才都刚起来准备生火做饭呢,看着徐美丽牵着漂亮的女儿乐呵呵的往村口走,人们都情不自禁的望着那小机灵,嘴里念叨着

    “真他娘的是命哩!”,村口长生家的扛着一床尿湿了的被子正小心翼翼的准备往院子里晾晒,不留神被徐美丽撞个正着。

    “嚯!长生家的,你家二小子这尿的是哪国的地图呀,你瞧瞧这大的,足浇一垄地啦!”

    二小子他娘听了这话不高兴了,

    “哎呦!我当是哪路神仙呐,原来是县长夫人领个外来户么!这一大早的是要去拜哪路神去,你瞧这大包小包的不会是去给人送闺女吧!”

    徐美丽最气别人说这话,扔了包袱破口大骂:

    “你个不要脸的死菊花,海芽儿是我一把票子从小换来的跟你有个毬关系!你家那老二小学都快毕业了还给炕上尿还不兴让人说了,要我早把他那玩意给缝上了,你还好意思一大早拿出来晾,你敢拿出来不觉得羞就不兴别人说了?我看你才该好好拜拜你家先人哩!”。说完还不解气,捡起一个土坷垃就撂到那尿被子上,不偏不倚砸中那个巨大的地图。赵菊花骂不过徐美丽,一屁股坐到院边的土场上哭丧起来,徐美丽得意洋洋的拽着海芽儿的手一溜烟似的跑了,等长生听到屋外的哭丧声从里屋冲出来的时候早已不见了人影,气得长生对着媳妇一顿叫吼“你平时骂我那么厉害,正经说嘴连巴掌大点本事都没有,赶紧回去吧别在这丢我的人了!”。

    话说着,徐美丽淌河驾岭的也终于算到地方了,手上提的两个大包累的她上气不接下气,海芽儿乖巧的跟在后面直到进了村子才挣着探出她的小脑袋,像是一条在水里闷久了的小黄鱼儿。我知道她是在找我哩!我们家的方向他熟的不能再熟了,那个跟她一起看塑料鸟屁股的婴儿早已长大了,吃得香睡得好,但还没有忘记她反而是越来越想念了呢。今儿一早,我就嚷嚷的讨问母亲海芽儿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来看我们。母亲摸摸我圆圆的脑袋,认真的回答:“海芽儿已经去做别人的孩子了,有了新朋友和她玩,她可高兴着呢才不想回来,即便想回来,人家父母我不答应。”。我不信母亲说的话,因为昨天晚上我又看到星星和月亮在演戏呢,星星和月亮一演戏我就知道第二天准有事发生。昨夜里的戏像是哪吒闹海,我看了整整一夜也没睡着,等戏演完了我琢磨着明天要发生什么事,思来想去我知道是海芽儿要回来了,因为海芽儿恰恰是被那女人送到东边的郭厢村去了的!

    我一早起来吃完早饭就蹲在院门边上一个劲儿的往东瞅,看到了六只母鸡和一只公鸡,看到了一头叫驴,一只甲虫,扛着铁锨的钟大爷唆吧着烟枪,老傻子二毛望着我从东头到西院,又从西院折到东头,嘴上一个劲儿的嘟囔着不知在说什么。母亲把我抱了回去,我决定跪在炕上透过窗户巴望外头的动静,免得那傻子的骚扰。正当我仔细往东头看着的时候,我看到海芽儿穿着大红袄扎着竖辫子从她养母的衣襟下探出头来。我抑制不住兴奋的心情朝着母亲大声喊“娘,海芽儿回来啦!”

    “嘿嘿,回来就回来吧,瞧把你激动的。”

    娘看着很平静,可我无法保持和她一样的平静,圾拉着鞋颠儿颠儿的冲出屋子,一下跑到院子里,跑到核桃树下,跑到邻居家的猪圈旁边。似这样的相逢场面生平里我第一次体会,总觉得新鲜和一种挥之不去的焦躁,冲动。数十年后当我再次面临类似的场景时我甚是怀念它——那份初生的新鲜感和来源于灵魂深处的一份自觉与不自觉。

    那天,村里的一切分外沉寂,邻居家的黄狗破死亡命的吼叫了一整夜终于歇了声音,白杨树没有在风的鼓噪下发出没完没了的嚓——哗——哗,孩子们天不亮就拾掇好书包静悄悄的踏上去学校的沙石路,那会儿校门外庙子边上核桃树上住的一窝蜂正在酝酿一坛上好的蜜浆。打破这沉寂的是一声,哦,不对,是一连串放肆的笑与悲伤的哭,发出声音的是两个久未见面的朋友,他们一起做过许多快乐的事,比如在一个皓月当空的夜里仰头抬望天上的时候,会不约而同对那月指手画脚笑的四仰八叉,只是当时的月亮并不是上演大戏的幕布,它是一对眸子,能望千里,躲在蓝镜后面默默收回几滴泪。演戏的人儿,是一个肉粉嘟嘟的半大孩子和一个名叫海芽儿的苦难孩子。

    自那天一见,我和海芽儿从此就再没见过面了。她是我漫长童年里一抹说不上颜色的东西,我有时想她是红色,可有时又想她是灰色,蓝色,绿色。总之虽然再无见面但我十分想念她,徐得才两口子不久就带着海芽儿火急火燎的搬离了原来的住处,至于去了哪,为什么搬他没告诉任何人。母亲告诉我徐美丽带海芽儿享福去了,徐作家手里握着的那只笔就是一棵摇钱树。很多年后我才知道,母亲说这话是想让我也像徐得才一样做个笔杆子,最好是作家一类。可我终究没有那份天才,而靠鼓捣塑料鸟玩具做了个小公司,母亲常说:早知道,当初就不该让你俩盯着那只鸟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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