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俩都是我母亲的中学老师。男的姓苏,教物理;女的姓莫,教数学。男的叫女的莫老师,女的叫男的苏老师,叫了几十年,直到苏老师再不能开口讲话,莫老师再睁不
回老家总忘不了翻启那本我人生中最初的影集,一张在小船上挥舞双臂的黑白照片不时在记忆中重现,算起来已是三十多年前了,苏老师给我拍的。那时,一到暑假,母亲就会带我和妹妹到小镇那所惟一的中学看望苏老师和莫老师。当年他们应该是六十多岁,退休多年,却不愿搬到市里住,守着镇上学校的简陋平房,说是习惯了。
苏老师总会在长途汽车站接我们,莫老师半身瘫痪多年,只能扶着墙或是有人搀扶着走。夫妻俩有三个儿子,都不在身边,只有过年回来,两个孙子,小儿子尚未结婚,回家略多些。到他们家去过多次,只有一次碰到小儿子。
莫老师是我母亲初中班主任,抑或没有女儿,很喜欢我妈。外公去世早,外婆独自带着。WG中,苏老师因出生问题在农村劳动改造八年,莫老师仍在镇中学教书。有时,莫老师买只鸡,偷偷拿给外婆,让外婆帮忙杀了拨毛烫好,报纸包起来,待夜深人静让小儿子偷偷来取。有时,母亲遇到交不起学费或家里缺粮短食时,就向莫老师借个五块、十块。母亲工作后第一件事就是还钱。
莫老师让外婆帮她在镇上租了间房。有时,苏老师一早从乡下出发,晚上才回到镇上,不敢回家,就在租的小屋住一宿,莫老师悄悄带点好吃的东西赶过去。八年来,夫妻俩只能以这种方式相聚。苏老师落实政策回城后,莫老师不慎摔倒,半身瘫痪,苏老师又照顾起了莫老师。
2
远方,对于儿时的我来说也是苏老师和莫老师所住的小镇、镇上的平房、镇边的小河。每每盼着暑假,也有对那个小镇的想往。夫妻俩住在学校一个院子的平房里,院子是曾经的女生宿舍。院子只住着他俩,夏天的平房真是凉爽。似乎整一排房子都是他们家的。老房子、木门、木地板。每间房大约二十平米,小窗,有亮瓦,光线昏暗。一间客房、两间卧室、一间书房、一间厨房、一间饭厅、一间堆杂货也是猫的卧房。除了吃饭和睡觉,我一般不呆在房间里。屋子里总是黑黢黢的,阳光从亮瓦折射到黝黑的餐桌上,恍惚看到《阿里巴巴与四十大道故事》中光彩夺目的宝藏。
喜欢院子里的天井。天井里种了不少花,那是猫的天地。苏老师喜欢花和猫,也喜欢小孩子。每次到他们家都要住上一两个晚上。有天晚上我和母亲已经睡着了,半夜突然感到一宠然大物从头上掠过,吓得我大叫,母亲忙把我搂到怀里说是苏老师养的猫。我们睡的刚好是苏老师的屋子。苏老师对猫就似对小孩一样,轻轻跟猫说话,时常抚摸着,猫自然也喜欢他。苏老师一直养着猫,逗它们玩,跟它们聊天,也给它们养老送终。
有时,苏老师在天井里拉手风琴,灰白的头发在阳光中闪着银光。他微闭着双眼,嘴角露出浅浅的微笑。白色的确良衬衣与乌黑手风琴仿佛在台上演出,又恍惚在田野、森林、溪边飘摇……悠扬的琴声回荡在空寂的院子中,多年后我才知道苏老师反复拉的是俄罗斯歌曲《山楂树》。WG中,苏老师把琴埋在天井花丛中才免于被造反派搜走。
老夫妻都很高兴我们去做客。莫老师未瘫痪前,是她做饭,后来自然所有家务皆是苏老师的。母亲说莫老师做的饭好吃,我倒觉得苏老师做饭有意思,味道什么的早已没了印象。我们一到他们家,苏老师便提着小篮子去买菜。小茶几上早已摆好为我们准备的水果、零食。莫老师坐在藤椅上,跟母亲聊天,我和妹妹就在天井玩。苏老师买菜回来后便一次又一次来问莫老师要做什么菜怎么做,刚问完还未走出门往往又被莫老师叫回来再交代几句。不知是因为莫老师生病不能出门抑或天性如此,同一件事总要交待好几次,苏老师似乎习惯了,不管莫老师说什么,他总是笑呵呵轻轻地说“好”“是”。
看着苏老师高大的身躯系着围裙、戴着袖套,总觉得有点滑稽。在我家里,父亲几乎不做饭,也从未见他系过围裙。“吃饭了。”苏老师微笑着叫着母亲和我们的名,都是不带姓的,然后是“请饭”二字。旋即轻轻扶起椅上的莫老师道:“莫老师,请饭。”待我们到了饭厅,只见苏老师拿着一个小篮子,篮子里装着几碟菜,缓缓放在餐桌上,又拿着篮子赶回厨房,再装着几碗饭和餐具,苏老师似乎来来回回提着篮子跑了好几趟,然后方坐定一起用饭。菜不多,苏老师一再让我们多吃点。又不停给莫老师夹菜,每夹一次便说:“莫老师,请吃这个。”
用完饭,苏老师总会陪我们到镇上走走。路上见什么就跟我们讲什么,小猫小狗、花呀草呀,也会讲一阵。有一次苏老师还带了相机,我那张站在小船上的黑白照片就是苏老师在镇上的小河边为我拍的。我和妹妹在河边捡鹅卵石、玩沙,夏天的河边总是有许多吸引小孩的东西。苏老师总是让我们多玩会,待暮色苍茫,我们一行方欢天喜地回去。
有一次,他们的小儿子回来了。也是中午用完饭,苏老师带着我们还有他的小儿子一起到镇上散步。那次,苏老师不怎么跟我和妹讲话,就听见他们父子俩的对话。小儿子那时二十岁左右,只听他不停问苏老师问题。母亲说都是物理方面的问题,苏老师嘴里说着手里还会随便拿着个什么东西给他比划着。
小儿子因WG受父亲牵连,只读了小学,后来就在家自学,苏老师和莫老师自然成了他的老师。那个在WG中骂他是地主小崽子的镇上小孩,后来当了工人再后来又下岗,他们的小儿子后来也当了工人再后来考上了大学再后来到了深圳再后来成了一家公司的老总。
不记得最后一次看见苏老师是什么时候,自从他们搬出镇中学后,我就再也未见过他。惟记得,每次我们要回家时,苏老师总会在长途汽车站送我们,给我们买好回去的车票。上车后,看见他还站在车下微笑着望着我们挥手,灰白的头发在风中飞舞。
3
待苏老师和莫老师搬到市里的教师公寓时,已七十多岁了。起初,镇中学给他们分了一套单元房,因莫老师身体不方便,他们也未去住,苏老师说他只有上卫生间才会到楼上去,大部分时间还是住原来的平房。这样又过了好几年方搬到市里。
母亲依然一如既往看望他们,有时还号召她的同学一起去。我和妹妹也长大了,不愿再跟着妈,抑或市里的公寓再无小镇中学平房有吸引力。
在市里的公寓没住上几年,苏老师突然在走路时晕倒成了植物人,三个月后便过世了。从那后,莫老师只能请阿姨,妈也时常给她找阿姨,没有那个阿姨能干得长久,总是不停地换。莫老师不是嫌这个就是怨那个。母亲说每次看她,总听她说阿姨的不是。
莫老师不愿跟儿子住在一起,只有二儿子在身边,不时来看看她。母亲通过熟人介绍给莫老师找了一个阿姨,莫老师二儿子到阿姨家了解情况后才同意前去看护。那阿姨因与母亲认识,在母亲面前诉说莫老师的不是,说老太太就像旧社会的地主,早上不让她吃馒头,一星期只让吃一次肉。不久,那阿姨便走了。
苏老师过世不久,母亲让我跟她去看莫老师。那也是莫老师住进市里教师公寓后,我惟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她。
又是夏天,跨入莫老师一楼的家,一股凉气袭来,还是以往平房的老家具,新添的赭红色沙发与那些旧家具倒也调和,却与整个房间格格不入,与莫老师一样裹在旧时光里。莫老师坐在阳台的藤椅上,头发全白了,阳光落在脸上,被阳台的防护栏印成条纹,眯缝着眼睛也不避一下有些猛烈的光线。
莫老师让阿姨出去买菜,妈坐在阳台上陪她聊天。聊着聊着只见莫老师泪流满面,妈和我按她的要求把她搀进离阳台较远的一间屋子里。
那是一间不大的书房,有一架挂着纹帐的单人木床、一个镶着玻璃门的老式书柜、一张宽大的书桌,桌前摆着一把扶手藤条断了的藤椅,一个小茶几带两个小板凳,房间中有一股书发霉又仿佛家具发霉的味道。阳光照不进去,白天也需开灯,似乎好长时间未住人。一架布满灰尘的手风琴立在墙角,白色的琴键在昏暗的光线中泛着青灰的光。白色有些发黄的蚊帐全放了下来,像个小舞台,正等着开幕。
母亲去掀那蚊帐,以为莫老师想躺下,她却只是摇头,手指着书桌的抽屉。由于中风多年,莫老师讲话不清楚,却又急于表达。母亲按她的要求打开抽屉,再按她含糊不清的话语和手势从抽屉底部翻出一叠信。只见莫老师颤抖地拿着一封信,两行泪水又涌了上来,嘴里支支吾吾,听不清她要说什么。看那手势,好像是让母亲打开信封,母亲没有动,她又拿起信封指着上面的字,一个字一个字地快速吐出:“八年了,我照顾你八年,你也照顾我八年,扯平了。”
母亲一边给莫老师檫眼泪一边说:“苏老师看您这样在天上也不安心呀,还是跟孩子住一起吧,一个人住着,孩子们也不放心呀。”
莫老师又拿着那封信,摇摇头,哽咽说:“他高兴呀!他们又可见面了。”一阵喘气,指着抽屉里面道:“你看看,那下面还有,好多好多。”边说边将袖子卷上去说:“这是他打的。”我凑过去看,手臂上有条像是缝过针的浅红色痕迹。正要看个仔细,莫老师已放下了袖子。
母亲说:“苏老师都走了,您别放在心上了,身体要紧呀。”
莫老师似乎并未听见母亲说什么。只见她望着书桌上一个放着苏老师照片的小镜框说:“你得意啥呀,还是走在我前面了。”一个踉跄,我赶紧上前扶住莫老师,只见书桌上照片中的苏老师微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一双细长的眼睛不知在看什么。桌上好几封信,只见信封上娟秀的字迹写着苏老师的名字,下面的地址好像是一个小县城一所小学校的名字。有一封封底朝上的信,上面画着一个女子的背影,一滴很大的水珠抑或泪珠里写着“两情若在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三十年了,你到死都忘不了。”莫老师嘶哑的声音仿佛说给自己听,颤抖的双手欲撕那有图画的信封,信掉在地上。我拾起来。以为莫老师又要撕,她却将那些信重新整理好,让母亲一一放进抽屉里。
待母亲把信放好,书桌收拾好,莫老师又拿了把小锁锁抽屉,母亲要帮忙,她不让,费了好大劲才锁好。书桌又恢复了先前的整洁,窗外一丝阳光钻了进来,书桌上的灰尘显得更明显,苏老师照片的小相框却没有灰尘。我和妈搀扶着她走出书房时,莫老师不灵便的脚碰了一下手风琴,一阵刺耳的琴声呜咽着。
我们把莫老师又搀回阳台的腾椅上。客厅的一面墙上挂着镶着黑框苏老师放大的照片,也是先前书房里的那张。微笑着,如同当年在小河边为我拍照的苏老师。另一面墙上挂着苏老师和莫老师年轻时的黑白照片,苏老师穿西服打领带、莫老师穿着旗袍,后来染上去的红唇,两人都微笑着。
莫老师在腾椅上打起旽来。门响了,阿姨买菜回来,莫老师骤然睁开眼对阿姨说:“你等会把书房打扫一下,苏老师的照片不要动。”
2008年汶川大地震,母亲担心住在一楼的莫老师。老太太安然无恙,却在地震两个月后永远闭上了双眼。距离苏老师过世恰好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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