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种

作者: 城外的阳光sun | 来源:发表于2020-08-28 00:08 被阅读0次

    才六月的天,远郊近野都是一片黄忙忙了,贼老天一直在怒火熊熊,不下雨的日子从去年春到今年夏。

    冬天不下雪,这在关外简直不可想像,可就是这么拧巴,整整一年又过了一季。原本四五百口子的村庄,现在除了一条狗,还活着一个人。

    吃完了存粮,吃野物,别管是树叶树皮,老鼠蚂蚁,只要是能裹住肚子的,都往嘴里送。当第一户人家乘着黑夜把孩子交换给另一家的时候,村庄里唯一还活着的耄耋老人田老汉出来说话了,“易子而食!你们是畜牲吗?这一片老天不让活人,我们走!”

    这些出关讨生活的后代们,骨子里的血脉还没有丢掉“闯”的余勇。拖家带口,全村而出,只有田有根没走。

    01.

    田有根胆子小吗?他是村子里最好的猎户,每年秋季他都敢独自进山。

    “你咋不走呢,你个呆货。”田有根坐在门槛上,一只手抚摸着瘫在身边的黑狗。

    “黑子啊,你看看你瘦成啥样子了。”那狗听惯了田有根的自言自语,一身黑皮毛,早没了光泽,舌头伸的老长,呼噜噜地还喘着气,那肋骨在每一次的呼噜声里分外刺眼。

    田有根的肋骨也好不到哪去,一样的根根皮包骨头,这一人一狗就这么坐着、瘫着。人的眼看着黄乎乎的远方,盼望着能看到一丝绿,初夏,原该有绿色的啊。

    全是一片黄,黄土、黄沙、焦黄的房屋,只有天是蓝的,蓝的发亮,没有一丝云,中间挂着个大火球,炙烤着万物生灵。

    田有根其实在屋子里的水缸里还压着些种子,那是前年的麦种,秋天,如果秋天还没有一丝雨,那麦种也要废了。

    他已经不想再去看村子周边的土地了,那地裂开了一道道口子,像一对对绝望的眼睛,他天天坐在门槛上不动,动了饿,不动,饿的慢一点。

    村子里早就没有了鸡鸭狗猪,黑子在它那些同类被杀的日子里根本不敢出门,钻进柴棚里,熬了半年,躲过了大劫。也是田有根下不去手,这狗跟了他多年,进山打猎,长夜相伴,说是狗,不如说是他的“儿子。”

    02.

    “走吧。”田有根扶着门框,晃悠着站了起来,门框边有根枣木棍,摸索的透出光泽,那是他赶山用的。

    一人一狗,在村庄里晃荡了一圈,然后朝西边去了,二十八里外,乱石头山,有个渗出地下水的窝窝,一天的时间能够渗出一葫芦水,那是田有根和黑子的命。

    走到夜慕刚刚降临的时候,他们到了地方,原本天时好的时候,这里是条山溪的源头,一个石潭。

    野兽也没了,那些畜牲比人灵性,它们不知道迁移到哪里去争地盘去了。

    田有根爬在石头窝窝里,浅浅地吸了一口水,这个被大石块覆盖的小水洼,水是那么的甜,水进了口,田有根舍不得先咽下去,在口中慢慢地滋润着干了半天的舌头,上颚,嘴里的肌肉,那些干瘦的皮肉仿佛又活了回来。

    “咕噜”一声,嗓子眼发疼,那是水咽下去的爽快。

    “你来。”田有根挥手指着黑子,瘫在地上的黑子,那眼一直盯着田有根。

    黑子匍匐着爬过来,先看看那窝窝里的水,然后伸出舌头,浅浅地舔了一口,再然后,就退了回去。

    一人一狗把这个窝窝舔了个干净。

    田有根不是不想把窝窝挖的大一点,可以没有用,那水是从地底下的一个缝隙里渗出来的,除非他把大地给刨开。

    有了水的滋润,还缺吃食,这个时候就是黑子该干活的时候了,田有根已经跑不快了,他也不知道黑子用什么办法,总是能叼回来一些吃的。

    田有根靠在石头上,黑子蹒跚着走了。

    月亮高挂半空的时候,黑子回来了,一身的黄土,特别是它那两个前爪子,毛都磨掉完了,露出了指甲。

    黑子的嘴里叼着个瘦脱型的野兔子。田有根接过来,摸摸黑子的头,黑子又瘫在了地上。

    掏出随身袋子里的小刀,田有根先把兔子的脖子开了个口子,然后把嘴凑上去,用力地吸着,兔子的身子有些僵了,血不太吸的动,腥臭味让田有根有些恶心,他忍着,不敢吐出去,吸了两口,再也吸不动了。

    月亮很亮,天地间一片银白。

    田有根用小刀子把兔子皮一点点剥开,在以前,这皮就随手丢了,可是现在不敢,这皮把毛刮刮,再割成小块,黑子会吃下去的,内脏也是黑子的,还有骨头。

    不能生火烤,那样肉里的水会干,现在水就是命。

    黑子爬起头,慢慢咬着那些零碎,田有根垂着头,也是生咬着那些不多的肉,狗嘴里,人嘴里都是血红血红。

    03.

    “黑子,你说我们还能活多久呢?”一天一顿吃完了,田有根摸着黑子的头。

    黑子没有啃气,它比白日里多了些精神,夜晚没有那么热了,它的舌头也缩了回去,黑子用鼻子碰碰田有根的手,都很凉。

    田有根不得不往村庄走,这里虽然有水,除了这一口活命的水,没有土地,方圆几里都是石头。

    土地是田有根的魂,他不敢丢了魂,万一要是有了雨,田有根没有留住,那还不如立刻就死了算了,所以在月光下,一人一狗又慢慢地往回走。

    村庄里只要是能盛水的东西都被田有根收罗了出来,缸、盆、碗,零落地摆在空地上,田有根回村庄后,还要再走一趟看看那些东西,有没有被打翻,这就是田有根一天两趟在村庄里晃荡的原因,他怕老天爷要是开恩了,他会错过一滴。

    全村里只有一口缸没有放在室外,那口缸有个木盖,打开盖子,有木板,掀开木板,有个兽皮包,解开包,是小半包麦种。

    田有根每天半夜里都要回屋,把麦种倒在炕上,一粒粒地数一遍,一共有一千粒。数完了麦种,他会轻轻地拢起,俯下身,用鼻子闻,那有粮食的味道,香、甜。

    有了粮,就能活人,土地就有了用场,只有土地里有了庄稼,那才是村庄,那才是人的世界。

    这像是一种仪式,田有根没有见过仪式,但是他的虔诚比一切仪式都更重。

    闻过了,想完了,有了些笑意,弄完了这一切,田有根才能睡,也才能睡着,黑子瘫在他的边上,那炕也有黑子的一半。

    睡梦里,田有根有时会笑,那是梦到了地里沉甸甸的麦子,梦到了村庄里的鸡飞狗跳。有时候,他会突然梦醒,光着脚往外跑,抬头看天,伸出手去接,那手总是失望地耷拉下来,黑子也会跟着他,看着伙伴怪异的动作。

    当田有根垂头丧气地又往屋里回的时候,黑子用头蹭蹭田有根的腿,提醒他,还有自己。

    04.

    又是一天去续命饮水,快到乱石山时,一向无精打采的黑子突然站住了脚,它咬住了田有根的裤子,四个蹄子在发抖。

    田有根看到黑子的表现,他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有野兽,而且黑子加上自己也很难是对手。

    枣木棍用双手紧紧握,田有根的腿也在栗栗抖,一人一狗都饿的皮包骨头,力气确实太弱了。

    田有根知道在黑子盯着的地方,野兽就在那里。半个时辰过去了,野兽没有出现,田有根眼发黑,直冒金星,他不敢退。

    不能再等了,再等、自己一倒下,就全完了。田有根迅速低头看了眼黑子,嗓子眼沙哑着憋出一个字“去。”

    一人一狗像是去赴死,走向那一片乱石头堆。

    石头堆后面冒出来两颗狼头,那是一公一母,母狼大着肚子。

    田有根明白了,原来是怀上了小狼的夫妻,这是闻到了水汽,来抢水喝的。

    想到水,田有根心里的憋屈一下子冲上了头,他大步走过去,轮起枣木棍向母狼砸去。黑子也健步跃起,大张着嘴巴,咬向那头公狼。

    公狼没有顾着自己,而是一头抵在母狼身上,把母狼撞向了一边,棍子和黑子的嘴,全部落到了公狼的身上。

    狼腰是麻杆,挨了一棍当即断了,公狼哀嚎一声,母狼应和一声,公狼倒在石头堆上,母狼转头就跑。

    黑子的嘴巴咬在了公狼的咽喉,一直不松口,田有根的腿也抖的像雨天的麦秆,再也没有力气追了。

    05.

    这头公狼让田有根和黑子又多活了半个月,老天爷还是不下雨,田有根有些失望透了。

    他从屋子里拽出农具,在他自己的那块地中间,花了两天时间,挖了一个坑,正好能把自己和黑子埋下去的坑。

    田有根有些木然地在开裂的黄土地上站着,昨天去续命喝水的时候,他就发现了,那一小窝窝水干了。

    八月正暑,地缝里的水来不及到地面就蒸发了。他知道老天爷不想放过他了,他的命终究要丢在这个八月。

    他还知道那头母狼生下了小狼,母狼吃下了狼崽子,正想着吃下自己和黑子,因为他看到了小狼的头盖骨,新鲜的,就在村庄往石头山去的路上。

    田有根摸着黑子头,“你说,你咋不跑呢。”他的另一只手,拿着那把从不离身的小刀子。

    黑子的眼睛看着田有根,有些哀伤,流不出泪。

    田有根的手抖的快握不住刀,他用最后的勇气大声喊:“跑!”

    刀子从田有根的脖子上划开了,田有根用最后的力气歪到进坑里,坑底有他数了无数次的麦种。

    黑子仿佛知道了田有根再也起不来了,它也一动不动地瘫在坑边,一如和往日一样在门槛边上。

    06.

    又是一年的春天,一个闯关外的年轻红脸汉子带着婆娘,推着小车来到了这片土地,离的老远就看到了田里有一根很粗的麦子,他停下车,报下婆娘和娃,走近了那秆麦,麦秆是从一个浅坑里长出来的,那麦秆有一人多高,麦穗足足有一千粒,坑边有一头快烂完的狼,一头快烂完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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