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禅

我得知这个消息的过程，有点曲折，第一次我得到一纸检查单，医生说我只是血液病症，我没在意，于是我依旧再努力工作着。工作对于我而言，有着特殊的意义，它是我从母亲那里学到的最好的品质。我的童年记忆中，母亲总在工作，而父亲总在玩牌，那双手里面捏过的牌永远是他最大的乐趣，父亲永远在牌桌上面，永远快活地像个孩子，只有在他得意地抽烟的时候，我才会发现原来他是个大人，只不过似乎他也就是个那样个有点“特殊”的大人而已。母亲总是一天忙碌之后，拖着疲惫的身体，在深夜里面，走家串户地找父亲，每次找到之后，总是递给他一根烟，然后付给他一些赌资，接着叫他早些回去，然后就走了，这样的生活持续了我长这么大，我在心里面无数次的否定过他，觉得他不配做我的父亲，但是母亲每次都告诉我，其实他是有苦衷的。母亲是父亲家的童养媳，自她十四岁时就进了我们家的门，在我们家里面长大，亲眼见着几个叔叔从小孩长成大人，她已经习惯了父亲那种无穷无尽的索取。父亲的苦衷，这是母亲通常告诉我的，她从来不要我去怨恨他，这是她的方式。

母亲说，父亲年轻的时候，也是个很聪明的人，他自己从初中毕业就回家里面，利用学到的知识，学会了开矿，老家是个山势连绵的地方，他从很远的地方找来拖拉机，然后自己开着进村，利用仅有的公路，修了一条上山的道路，然后开矿，那年代他自己利用自己开的矿竟然买了上万块钱，可是家庭就是个无底洞，爷爷的儿女很多，父亲是长子，爷爷把所有的钱一下子就全拉到自己的手中，然后给孩子们上学，他最宠爱自己的唯一的女儿，我的姑姑，我的姑姑恰恰是个很不懂得俭省的人，那年月经常饿肚子，姑姑吵着让爷爷拿父亲赚的钱买商品粮，竟然买了四千多块钱，后来这些粮票就全废了，因为没有几年就改革开放了，人们再不缺吃的了，那些粮票就这样留了下来，直到现在，家里面还留着些粮票。父亲的这个生意被乡亲们发现了，都来开采金矿，于是这些变得不再赚钱了，当然国家后来不允许开矿了。这时候父亲想出去学开车，因为时髦，也是个很有前景的职业，可是祖父不让，还让父亲结婚，父亲不同意，祖父就将父亲关起来，后来勉强结婚了，之后就有了我，父亲注定被绑在这个农村，父亲那时候的梦碎了，后来他就放浪形骸，他不喜欢干农活。母亲常说，你的父亲是个穷人孩子富人命，他一辈子最不相干的事就是劳动，在黄土地里面打滚，不如在赌桌上面来的畅快，于是他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许多年，那些年是母亲撑起这个家的，母亲是这个家里面的顶梁柱。

母亲的命真苦，这是乡人常说的，可是她从来不说，也不觉得，她从十四岁之前就懂得了勤俭持家的方法，它很小就上山采药换取生活费，后来因为上学实在难以为继之后，才辍学的，她说她很幸运，因为她是外公家里面唯一的具有完整小学文化的人，可是她似乎是最苦的那个。十四岁之后，因为外公家里面实在困难，实在揭不开锅了，到了那种连乞讨都难以过活的时候，母亲被介绍到了爷爷家里面，说是以后给父亲做媳妇的，母亲后来还独自出去学了裁剪，回来后成了一个裁缝，可是婚姻将这一切淹没，她只能做个只管家里生活的人，因为那时候的父亲整日游荡，不顾家。每次出门借路费出，借路费回，达十年之久竟然丝毫没有转机，母亲独自管着这个家里面的大大小小的事。

一个家庭的生活每一天都在拷打着母亲，这其中我作为一个见证者，每天都在经历最坏的那种情况，这可能是我十几年来一直努力向上的原因，这是母亲那勤劳的身影交给我的，因为就是这样的日子，我竟然也看着母亲一步步地挺过来了，而且生活一步步改善，她给我证明了什么叫做富足，我努力工作着，为了就是有一天，我可以摆脱一切束缚，完成这个家族改命重生的机会。我的生活除了工作，再无其他，我不打游戏，不出去浪，不去很远的地方，我就喜欢我工作的地方，哪里有种安全感，我可以在每次辛苦工作之后，得到某种内心的愉悦，这种愉悦是起那所谓有的满足，直到我得了病，我才意识到自己真的不行了。开始我不以为然，后来经过医生再三确认我患了癌症，活命的时间不足一年。

那天我辞了工作，回到了家，很平静地摸了摸我跳动的心脏，我说我还活着，至少是现在。晚饭过后，我独自一个人坐在大堂前，独自抽着一根烟，然后想着如何跟母亲说这件事，母亲见我这样子，就问我，怎么了。

“妈，我得了癌症，很重的那种病，以后可能也不会好，医生说活命的机会仅仅只有一年时间，妈，我怕孩儿再不能为您尽孝了以后…………”我吐了个烟圈。

“孩子，你说什么？”母亲怔住了。

我又一次望着母亲认真郑重地说了一遍，然后我看着母亲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忽然出现了坍塌的裂痕，一瞬间像剑削一样，形容木立呆在哪里，之后许久回过神来，她说了一句话，走，上天全山，我想还有机会，你一定不会有事的。我却没有答应她，因为在我的意识里面，那样于事无补，求助于一个老和尚有什么用。之后的三个月，我就在家中一直喝着中药，这种生活持续了接下来的时间，那段时间我从每一天都愁眉苦脸，到绝望，每一次在听到别人议论癌症之时，我都会自然想到我自己，这种恐惧让我进一步消沉，我每天抽大量的烟，然后在浑浑噩噩中睡去，半夜里面都会在梦中惊醒，我梦见自己死了，母亲哭的像个泪人，我就会从梦中吓得跳起来，这样循环往复，我后来只能靠吃安眠药才可以睡着，痛苦无日不在折磨着我，也无日不在折磨着我的母亲。

终于有一天，她认真地对我说，孩子，请相信我，我一定会医好你的，你要相信我，病痛固然可怕，更可怕的是害怕本身，即便是真只有你说的那样，我希望你开心的活着，随心而去。我不愿意你就这样下去，那个隔壁的王婶的儿子之前就是这样的，后来不是好了莫，他曾经上过山去，我想这个病更多的是心病，得医心。

那一刻，我看到了母亲身上多年苦难积淀下来的那种从容，她似乎很容易就从危机之中苏醒过来，而我则需要怅恨许久，经不住再三劝说，我决定跟母亲去一次。

母亲是信佛的，她的人生苦难都潜藏在她慈悲的内心里面，她说人生来就是受苦的，苦难不是人所特有，而是所有的牲畜都有的，就像鸡鸭牛羊最后都会被杀掉，它们的一生不自由，我们也一样。我突然觉得母亲在我面前就像个哲学家，她在讲一门叫做苦难的哲学。这就好像她学的佛，代表着一种苦难慈悲的力量，像禅化物于无形之中。

（本故事纯属虚构，若有雷同，纯属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