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最长的旅途

                                    一

    2018年1月21日，我在宁波前往海口的飞机上过渡到了22日。窗外是深不见底的夜色，机翼上闪烁着微光，机舱里婴孩还在哭闹，醒着的人不在意，睡了的人没关系，这航班，谁是归人，谁是异客。

    21号凌晨一点多到达海口，22号转高铁到达三亚，父母并不知晓我在何处，特意叮嘱天冷保暖，而这里花正开得明艳，木叶繁盛，树枝平展着生长欲要抱天，根须垂直摆拂与地连理，每一天都盛满了阳光。多么热烈的岛屿，椰子树洋溢出热带风情，这里没有冬天，处处都充满了旺盛的生命力。我肆意的挥霍着自由，没有方向，没有目的，走走停停，一切随心。

    不得不承认，我总是在蓄谋远方。2015年冬季的一个深夜，凌晨一点多，我烤着火，吃着零食玩手机，温暖舒适。父母都睡着了，这万籁俱寂的时刻，仿佛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而有些念头，仿佛进入了疯长的季节。想去流浪，像要抛开或找寻什么东西。于是背了一个小包，一瓶水，三件衣服，洗漱用品，说走就走。

    在此之前也想过，如果出发，要带什么，会遇见什么，但我明白，有些事，考虑的太多，会失去行动的勇气。在外面走了三天三夜，身上十来块钱，一份两块钱四个的饼吃了两天，一瓶水喝了三天没喝完。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不渴不饿，且精神饱满，如佛道所言的“辟谷”。

    三天三夜的流浪，没有方向，没有目的。走出自己所在的县城后，渐渐开始听不懂周围的人说的话，也许是行走到麻木，有恍然隔世之感。途经的每一个人，每一处风景，于我都只是路过。有时置身广袤的田野或峭高的山峰，会深觉自然的宏伟，自己的渺小，而这么渺小的我的小心事，根本不值得去在意。有时看到沿途人们生活的百态，突然领悟，拥有的越多，在意的越多，就越束缚，想要自由，就必须学会舍弃。

      从踏出第一步起，就要准备好了去承受选择的代价。入夜零下几度，冻风猖狂，身上只穿了三件衣服，包里的几件衣服都穿上也抵挡不住刺骨的冰寒。在草丛里躺了几个小时，枕着石头看星星，无法入眠，冻的受不了了就继续上路。我一个人，到过许多地方，看过许多风景，无人共赏。有多自由，就有多孤独，尤其在夜晚，山路漆黑，我不去想如何恐怖，只是动情地唱歌，转上公路，道旁的秃枝被月光投到脚下，踩着凌乱的线谱终不成曲。偶尔碰上某户人家，暖色的光透出窗户映入眼帘，会停望很久。最落寞的，是途经别人的小镇，街上空空荡荡，几盏遥遥相隔的街灯，搭配着三三两两闪烁的霓虹牌，从一处黑暗走进另一处黑暗，中间昏黄的灯光撒落，影子跟随，想象出两个人的浪漫。

  值得庆幸的是，我终于遇见一处想要停留的风景，在那搁浅的河滩，捡到一块心形但仿佛被切掉了部分的石头，恰如自己。坐在沿河的田埂上看着河对岸屹立的白桦林，枯黄的野草高高过头，正好阳光明媚，风吹草低，风景入画，於是美美的睡了一觉，返程而归。

                                      二

    2017年一个人去了宁波上大学。上大学前，准备了很多事要做，准备要重新开始一切。不知不觉大一上学期过去了，自己早已偏离了预订的轨迹。没有想象中自在与欢快地去交友，没有预期般的泡图书馆努力学习，没有将这个陌生城市的风景遍觅，而是让自己昏醉在每一天，让脑袋空空如也。宿舍成了思想与行动的囚笼，安逸是最好的麻醉剂，我与自己困兽犹斗。明知该多与人来往，却连自己的班级都不想混熟，明知该多积极参加活动，却对世事疲惫，所有的明知故犯，都验证了灵魂的苍老。                             

  电影阿甘正传中，阿甘从詹妮走后突然很想奔跑，于是不停留地跑了三年。我不知道自己何时开始奔跑的，也不知何时会停留，也许是漂泊得太久，有些追忆变得猝不及防。那些曾经一起烂醉的哥们，那个陪我逃课吃了个手抓饼又回校的最佳损友，那些送伞送食温柔以待或称兄道弟的女孩，那个念念不忘的姑娘，都这么近，那么远。在宁波的阴雨天，我依旧不喜打伞，有个女生半开玩笑的说，你好可怜呀，怎么没人给你撑伞。我说，远方不就是一无所有吗。是的，一无所有，所以这样的日子也比较容易承受。

    在三亚骑行，穿梭于椰树成行的人行道里，看风景从树的间隙匆匆掠过，任光和影在脸上交错，发丝在风中飞扬。有时我会伸出一只手，感触热带植物由树枝低垂而下的根须，轻抚芭蕉光滑的叶面。就这样自由如风的骑行着，到过了三亚湾，在沙滩上捏一把细沙让它慢慢滑落，脱掉衣服在阳光晒得滚烫后躲进微冷的海水里。也到过了天涯海角，那里的沙滩略显粗犷，不穿鞋砂石硌得脚生疼，风和浪都更加狂野，一个劲的向着海岸激昂，在礁石上绽出壮丽的水花。我沿着海岸，从正午走到了黄昏，偌大的风景区仿佛就我一个人，斜阳归去，送来最后一片粼粼倒影。那些日子，拍了些照片发朋友圈，惹来不少羡慕，也有寥寥数人，问候我的孤独。

    快过年了，我却不想回家。喜欢异乡的陌生感，无人相认，无人相问。总觉得自己还没准备好，怕和谁突然的遇见。

    去年年底，在热闹的街边碰见朋友志刚，他抽着烟和几个人在聊天，身材发福，深色宽大的衣服，头发有些耷拉，笑时脸上横肉堆叠，像一个二十多岁的中年人。看到我，热情老套的问了一遍，没寒暄两句我便告辞而去。高二那年，有一次遇见王刚，骑个小摩托，漂染的时髦发型，告诉我他在哪个理发店工作，马上要结婚了，我觉得自己像个孩子，喏喏着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结婚最早的是阿媛，2014年，在她初三毕业的第三个年头，我回来读初二，坐在教室里看着周围觉得幼稚的同学，突然收到她结婚的信息，邀请我去她家，惊觉原来可笑的人是自己。后来的消息都只是听说，志刚初三那年父亲生了重病，家里欠一屁股债，现在他替他爹跑长途货车；有一天阿勇带一个小朋友在大集广场吃喝玩乐了个遍，然后给孩子父亲打了个电话说孩子在他手上，让送钱过去，于是孩子父亲带着警察送他坐了几年牢；阿威夏天和朋友去游泳，有个人溺水，他游过去救人，都没了踪影，隔天被打捞起来，对方抱着他的脖子，拉都拉不开；我曾暗恋的姑娘小思，笃定地说过不结婚，终于也未婚先孕，奉子成婚了。至此，我们课上课下的嬉笑玩闹，义气斗殴的年少轻狂，谈情说爱的青春期谢幕。可悲的是，他们的青春只有三年，我却只活了三个月。第一次感受的友情与爱情，离开他们，像突然的老去，我开始以缓慢的步伐行走，一个人，很多年。

                                    三

    这个杀手不太冷里，小女孩问男人，人生一直痛苦还是只有童年如此，男人回答说，一直如此。有时候我会想起自己的童年，大抵是在捉蚂蚁，钓蛤蟆，自己和自己玩耍。日常是被哥哥姐姐排挤，打架。奶奶偏心，一只手捏住我的一双手，另一只手扇耳光，然后带哥哥姐姐出去买东西，将我关在屋子里。父母忙生意很少关心，所谓的关心是一种急促管教。不想吃饭，将我的头按在碗里，再打两巴掌；回家晚了，脱掉衣裤跪好，抽一根竹扫帚枝，掰掉旁枝，让它带着呼啸声在我身体上戛然而止，皮肉绽开，隔天，伤口被血粘在衣服上，撕开又像一阵鞭打。小时候，对生活感到无比痛苦，我常常用头撞墙，渴望自己快点死掉。

    2009年，初一，我遇见了志刚等人。我们几个从最初互不顺眼想揍对方，到最好的哥们，中间的过程已不记得。但我记得，我们换位置一起坐教室最后排，上课聊天或扔纸条，有次将教室后面的罐罐瓶瓶都给了窗外收垃圾的老奶奶，老奶奶为了感谢我们送了两条黄瓜进来，我们一边吃一边打仗，被老师一起罚站。下课追着打闹，几个人搬一个往女厕所丢，然后一哄而散。阿勇偷偷亲午睡的小思，被小思咬破了嘴，我们笑成一团。阿媛被一个男生用打火机逗她烧了睫毛，我们一起揍了那个男生。学校的混混挑衅我，他们把对方给揍了一顿，而他们去打架却从不叫我。最快乐的时光，也是最痛苦的回忆。初一下半年，我被迫转学，然后每天精神恍惚的活在回忆里，再后来辍学，还被家人带去看心理咨询。

    十二岁那年，我读初一，十二岁那年，我辍学。在工地当过小工，和大人一起搬200多斤的铁架子，戴两层手套被磨穿，铁角顶在手心，深可见骨。2010年，在一个满是特种兵教官的学校训练，所有的日子都仿佛重复的炼狱情节，没有自由，只有命令。一次次感受身体撕裂的痛楚，感受被支配的恐惧。骨骼承受不了高压的训练量开始变形，手脚关节变得突出，后腰疼痛难忍。看过自杀的队友，割腕，血染透了被子，送医院救回来了，日子继续。看过逃跑的队友，二级运动员在几秒内从队伍中冲出，翻过三米多高的铁门跑了，不到半小时被抓回来毒打。我们每天被各种错误惩罚，方块被子上有褶皱，被践踏；军姿不标准，晚上紧急集合不让睡觉；吃饭扔了块肥肉，被戒尺打烂了手；体能训练结束，未到喝水时间，洗澡时偷喝了两口，被罚喝一桶，二十几杯后，喝一口，呕一地，瘫在地上抽搐着被扇耳光逼继续…。我甚至双手掐住自己的脖子，那种感觉，呼吸困难，脸充血，慢慢的出现耳鸣，然后眼睛发黑，没了知觉。从那里出来后，我被检查出尾椎骨裂缝，差点瘫痪。好几年，依旧难以入眠，甚至父母光着脚起来上厕所都会将我惊醒。睡着了就经常梦见自己在逃跑，自杀。

    那些年，我一个人一直再走，走过了人性的背后和白云苍狗。2012年，在武汉练散打后，答应父母回来读书。初三那年，我开始赶成绩，写夹着拼音的作文，边做数学题边背乘法口诀，每天晚上看书到一点多来补前两年级的内容，上课打瞌睡就给自己一拳然后继续听课，最终考上一中。高中，忙碌得将许多事都压下，和一些美好的人一起度过了美好的时光，晃晃悠悠的上了大学。回来这些年，和年龄相仿的同学相处，融入他们的纯真与活力，衷心感到愉快，但也有一种距离感，像隔了整个时代。

    在宁波有段时间，脚受伤肿了一圈，走路艰难，恰巧偏头痛也发作，彻夜难眠。正值感冒让我口干舌燥流鼻涕，还有社团事务使我左右为难，莫名的想起很多人和事，觉得自己已经很疲惫了，却在电话里回复家人我很好。我羡慕向我倾述的女孩，至少，她可以靠在我肩上痛哭，将自己所受的委屈和难过都说出来，我会认真的听，感受并温柔呵护她的每一寸脆弱。可轮到我，却不知身边有谁可以去述说，又有谁会用心去体会。更多的是，想说的话哽在喉间，只觉得经历的多了，也只是平常。

    人的成熟，不是经历多少，而是经历后的沉淀和思考；一个人的痛苦，不是颓唐多少，而是痛苦后的醒悟和审视。有时，我会写一些疑似风月的诗，比爱情深，比世事浅。有时，我会一个人流浪，穿行在山林或田野，踏着皎洁的月光，累了，随便找个地方躺下看星星，觉得可以了便继续前行，路有多长，就有多少过往留在脚印里。

    一颗旅人的心，不是留恋上一个地方，不是等待下一个地方，而是无论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最重要的是此刻经过的当下，继续走吧，是拿起，也是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