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未曾见过哪一种花像海棠那样张扬,尚未开花,就早已密密麻麻地在嫩叶新出的枝头缀满一粒粒耀眼的玫红,挨挨挤挤,红得那样热闹,那样狂妄,那样肆无忌惮。
我生性是个喜欢安静的人,喜爱的颜色甚至也都是浅浅的,最爱的当然要属素白。
在我的意识里,一袭素衣,长发扶风,仙风道骨,自有一番难以名状的自由逍遥之畅然。
或许是受了庄周与五柳先生的感染,隐逸之感在我的心里渐渐根深蒂固,繁花满枝,似乎冥冥之中有一棵古树生长于一望无际的旷野,此外,便是无边的碧草如茵和如满天繁星似的散落于其间的白色花朵,随风摇曳,我安然于树荫下轻卧,身侧素蝶轻舞,微风拂面,好不惬意!抑或手捧一本《庄子》或《陶渊明诗集》之类的书于树下悠然品赏,怡然自得,心旷神怡。
初见海棠时,是一场惊异和错怪。
当时正值三月下旬,桃红柳绿的好时节,春草吐碧,一缕一缕,绵柔如丝,也正是当前这般的光景。
那时尚未认识它,不知其名,只是偶然穿过林子时,不经意间瞥见了满枝多如繁星的一颗颗玫红,一粒粒都那么厚实、饱满,鲜红欲滴,那样浓烈,那样奔放不羁,甚至极为傲慢,不可一世。
我所熟识的花里还从未见过有哪一种花像它一样,恣意张扬,还未开放,便已经悄无声息地提前抢走了所有人的眼光。当时打心眼里就不大喜欢了,静静地做一朵花,兀自开放,不好么?甚至有些责怪它太爱出风头,春天是属于大家的,你又何必非要独霸呢?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难道你真的能长开不败么?盛开得越灿烂,凋败的越凄惨。
我向来自以为是地认为,开得太耀眼的花都不会结出什么好的果实,毕竟,不能所有的好处都不能由谁一个人独占吧,上苍总该是公平的。
后来到了大学,这种花便常见了,有人告诉我,它叫海棠。
我蓦然想起了苏轼的《海棠》:“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这么美的诗,原来写的竟然是它!
我还有些不大相信。可是,细细想来,还必定是它无疑了。如此的红艳,如此的光华,大概也确乎非它莫属了。
我似依稀看见了当年孤独寂寥的苏子瞻,在夜深时分,孤身一人手捧红烛,小心翼翼移步这海棠树下,怅然仰望满树崇光熠熠的海棠花,满目的苍茫与无奈,因了这光艳的色泽,这盛开的无限繁华,诗人心里的那份孤独便是更增一分了。
不是它还能是谁呢?也只有这样的光彩夺目才可以让他这样怅然若失,夜不能寐,将自身的落寞展露无遗,才只好自我宽慰,以这海棠为知己或者深夜孤独时的友人,其间是否也有艳羡,也有怨尤?
在大学,我第一次目睹了一场海棠的盛开和陨落。
因了苏轼那一首诗,我笃定非得去看个究竟不可。
彼时,依然说不上喜欢,但是,至少已抹去了初见时那一缕偏见,那是一种探究的心态,只是想揭开那神秘的面纱,看看它的内在究竟是什么样子。
可是,一见到那夺目的红,我还是很难说得上喜欢,但此时,颜色已比初开时浅了许多,也尚未完全开放。
暮春时节,柳条完全坦然地舒展开来,不再羞羞答答,遮遮掩掩,细长倒垂的枝条编织成一帘帘如烟的碧翠,春风抚水皱,一帘一帘如梦似幻。相比海棠,这是一种含蓄美。
风骤起,刹那间落满了一池的珍珠,我瞬间有些眼花缭乱。
错觉,眼花了,这是我第一时间的反应。
待我揉了眼睛,再细看,原来竟是一池的花瓣!是什么花瓣还不知,颜色是素色略微偏淡淡的粉色。
风又起,我侧过身去,还没走出几步,眼前的一切让我瞬间木然:风拂过的枝梢间,如风卷残烟,凄惨异常,那一片片飞舞的花瓣,像一只只疲倦无力的白蝴蝶,任凭这风如何摆弄,毫无抵抗能力。满地残花,像一只只死去的蝴蝶的尸体,堆积成一层层,让人于心不忍。
那实,我并未看清究竟是什么花,只是看见这样凄怆的景象,心里有些难过,这样素洁的花,奈何不能久长?若能开它一世芳华如梦,质洁清高,该多好?
我捻起几片柔软的花瓣,似有余香绕指,芳魂未散,心中更觉凄然。
也许,向来都是如此,好梦难长,花好月圆素来都是浪漫而难成的美梦吧。
可是,突然之间似乎又有什么记忆缓缓浮上脑海:前不久,我从这里路过,在摇曳的枝头,那一粒粒骄傲的玫红,后来绽放成一朵朵耀目的娇艳……天哪!这些素白的落花,竟是海棠!
我的目光久久地凝固在这一地的落花上,难以置信。
突然之间,海棠在心口摇落成了一缕感伤与疼痛。
我曾那样不屑一顾的娇红,在它生命的最后时刻,竟然把自己蜕变成了这样的素白!
眼前乍然又浮现了那飘飘的白衣,轻舞的白蝶,缓缓离我而去,飘然远逝,直到一切变成一片茫茫的空白。
也许,这就是人生。
从出生到壮年再到老年,这才是该有的姿态,轰轰烈烈地本赴红尘,热热闹闹地盛开一世,然后以完美的姿态给生命一个优雅的谢幕,没有任何遗憾。
只是,我飘飘渺渺无根无蒂地在尘世彷徨了这二十多年,竟然还不如一株海棠,一场尚未来得及开放的青春,原来早已残香满地,触目惊心。
有道是开到荼蘼花事了,苏轼也曾有诗云:“荼靡不争春,寂寞开最晚。”我曾以为荼蘼才是春天最绝决最大胆的花,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毅然决然地在春天的尾巴上迅速将所有芳华散尽,而后魂归虚无,杳无痕迹。
说它不争春,我倒觉得恰恰相反了:在这样百花退场的节骨眼儿上开花,怎能叫不争春?只是,荼蘼显得更睿智老道,争春于无形:选择此时开花,要比埋在姹紫嫣红开遍的芳丛里更能吸引所有人的眼睛吧?所有的花都凋零,只有它独树一帜。只是,它还空担了个不争春的虚名。
与荼蘼相比,海棠倒显得更加磊落坦荡,它虽争春,却不躲不闪,大大方方,明目张胆,况且,它还能在万紫千红中留住大家迷乱的双眼,也实属不易了。
这是她的骄傲,也是她的能力。
经年遗梦,终成憾事,我曾那样地轻蔑海棠,却最终要反过来轻蔑自己。
我既没有它的坦荡,也没有它那样炽烈的生命力。
后来,我还得知,海棠还有果实,且味道还很美,有点像苹果,这倒使我很诧异。
更令我诧异的是,我所见到的其实只是海棠的一种,叫西府海棠。除此之外,它还有很多品种。苏轼举烛临照的应该是红海棠,一红到底的那种,娇艳无比。另外,还有白海棠、湖北海棠、垂丝海棠、铁梗海棠等等。
蓦然回首,海棠依旧,红得沸腾,白得晃眼,灯火阑珊处,正在演绎一场凄美地落幕。一阵风扫过,漫天纷飞的海棠残瓣,扬扬洒洒,素白的蝴蝶舞出壮美的诀别,所有的美丽,都盛开在最后的谢幕里,毫不迟疑,毫不留恋,处之泰然,无怨无悔。
红颜冷褪,一切渐渐消失,模糊,一如往事和梦境。
而我,在迷离的海棠深处,清晰地看见了迷途。
(2014年3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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