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活得这么精彩,我拥有的,只有这样的夜晚和凌烈的寒风。”
这座城市的夜晚永远是最迷人的,那些兀自亮着的灯,总给人何处不可归的错觉。
他一个人坐在公交车站的台阶上,每隔二十分钟就会等来一班车,载着夜归的人朝城市的每个方向开去。他等的那辆车,好像永不会来。于他而言,确实是处处不可归。
午夜十二点过后,只剩下三两辆夜班车依然如约在车站停下,空空荡荡的车厢辗转了七八个车站都等不到一个人。
那个姑娘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他不知道时间,他买不起手表,只知道已经过了凌晨。
“你在等几路车?”她顾自在他身边坐下。
“493。”他朝她看了一眼,黑色的扎成十几支麻花辫的头发蓬乱地堆在脑袋上,遮住了她的五官,像极了加勒比海盗里杰克船长的造型。
“这个车站没有493路。”
“是吗?”他当然知道没有,493是他胡诌出来的数字。他只是找一个看起来不太尴尬的地方坐着。车站里等车的陌生人不会停留超过二十分钟,所有人都以为他只是在等一辆还没有出现的公交车,没有人会怀疑他无处可去,没有人会嘲笑他翻遍了所有的口袋连坐车的两块钱硬币都找不到。
“反正你不坐车,493有没有都没有关系不是吗?"她转过脑袋,直视他问道。
“你怎么知道我不坐车?”他这才得以看清她的脸,细长的眼睛、并不高的鼻梁,嘴唇因为不够滋润有些蜕皮,右半边脸颊上缀着几点雀斑。昏暗的路灯下,看的不真切,但依然可以在她的眉眼间看到三分倔强。
“因为你已经在这里坐了一天了。”她早就注意到他了。她在对街的天桥下卖艺,弹一把断了三根弦的吉他。中午她踹着零钱到天桥这边买食物,看到他靠在站牌下的模糊背影,现在她经过车站时又看到了他。“你腿不麻吗?我盘腿坐着弹三个小时的吉他都不行。”是真的关切的语气。
“你会弹吉他?”他这才看见她怀里抱着的那把破旧吉他。
“嗯,我靠它活。我就在对面弹吉他。”原来这些天他听到的音乐都来自她。
“弹吉他赚吗?”
“够我一日三餐了。”她回答得颇轻松,语调里能听出满足,他也不经意地扯出一个笑脸,是真的替她开心。
“你呢?你一天都没吃东西吧?我请你吃包子好不好?我今天收益不错。”
“不用了。”还没等她说完,他就急忙打断她。“吃不吃对我来讲都没关系。我可能明天就死了。有好几次,我走到天桥上,看着这条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从来不曾停歇。怎么所有人都好像目的明确,都有他们的方向,都有他们的目的地。好像每一辆车都能稳稳地停在它该到的地方,每一个人都能奔往确定的拥抱。我呢?没有家,没有一辆公交车的终点站是我要去的地方,没有人在这样的黑夜点亮一盏灯等我。一无所有。我坐着这里,等一个决心,跑上天桥,只要跳下去,什么悲伤都没有了。”
“你想了一天都没有跳,说明你还没有到生无可恋的地步。”她好像不相信他真的会寻死。“诶,说真的,你饿不饿?我去买点吃的,你等我。”她没有等他回答,起身就走。黑色的跨裤有三个破洞,裤袋里的硬币因为摇晃发出铛铛的声音。
等她再回来,他不见了踪影。她四处张望,车灯直射她的眼,望出去的风景都有四五个重影。不远处的天桥上有个人影,模模糊糊地好像是他。
她拎着一袋零食跑到他身边。“你不会真的要跳吧?”
他没有说话。她从塑料袋里掏出一罐啤酒递给他。
“看到没?川流不息的车子,每个人都活得这么精彩。我拥有的,只有这样的夜晚,凌烈的寒风,怎么想都是一把把刀子,一点点割掉我对生活的向往。”他往嘴里猛灌了一口啤酒。
她撅了撅嘴,对他的论断并不赞同。“你知道吗?我有八百度近视,可是我从来不戴眼镜。我看到的永远都是模糊的,不真切的世界,被柔和过的、不再那么锋利的世界。我坐在路边,因为看不清行人的面目,可以旁若无人地弹吉他,唱喜欢的歌。即便是被嘲笑、被低看,有什么关系呢?何必活得那么清醒,看透世间冷暖。割掉你的向往的是你自己的刀子。没有人剥夺我们活着、精彩地活着的权利。”她似乎觉得自己说得太正经了,又补道:“哦,不配眼镜最重要的原因是因为没有钱。”
他不知道她的话锋一转,竟然会以这样的自嘲结束,扑哧笑出声来。
“嘿,你笑起来挺好看的。”
“是吗?谢谢你。”
“嗯,不用谢。”
“我活到现在,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好听的话。”从来没有人说给他的话里带着关怀,即便她是责备的、规劝的。
昨夜他们靠着天桥上的栏杆喝酒直到白昼。夜色一点点褪去,日光斜斜地洒在她身上,灰褐色的头发散乱着,和尘土一起飘扬。
他们被日渐杂乱的脚步声吵醒。他红着脸把散乱的易拉罐收进塑料袋里。她抱着吉他跟他说再见。
他站在公交车站里,一眼就看见马路对面的她,盘腿坐在路边,轻轻地弹唱着。穿梭的车辆伴着此起彼伏的喇叭声盖住了她的歌声,他听不到她在唱什么,只依稀记得她说过,等攒够了钱,她就要去别的城市。
他继续等车,车站的电子提示牌说,71路公交车还有三分钟到站。
有人清醒的活着,有人喜欢在世界里沉醉。可惜他不是近视眼,看什么事情都干净纯粹。她昨晚的话,却让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摔进世界里,醒着也好,醉着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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