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村子的声音
那时的村子并不安静,总有些动静。一阵风刮过,是柳树哗哗响,一阵雨下过,屋檐的雨滴答响,一头牛走过,留下脚步阵阵沉闷。
若是阳光走过,猫儿路过,便了无声息。
若是一个人走过,就更热闹了。有招呼声、鸡飞狗叫声、扁担嘎吱声、号子声、喷嚏声...人路过池塘,会有鱼儿受到惊吓,在岸边水草里“轰”的一声游向水池中央,一不留神吓你一跳。
村子里更多的是男人们抽烟时的叹息声、女人们洗衣做饭的锅碗瓢盆声,还有孩子们的疯闹声和老人们的咳嗽声。
我在这个村子里出生,打出生时的啼哭声起,就一直带着哭声。至于哭了几年,已不记得了。
我不喜欢跟人说话。那些人总是大声喊话,淹没我的声音;还总是说得很快,一边对着人说,一边又走远了;甚至不经意地说着脏话。我不喜欢这些,自然就少说话了,村子里也没留下我的什么声音,到是后来有关于我的一些情况的声音。
直到我学会了跟那片阳光说话,跟那只猫对话,跟田野里的小蝌蚪谈话,我才有了笑声。
即使是笑,我也不会像隔壁王二婶那样,时常哈哈大笑,她的笑声可以穿过屋顶的烟囱,让后屋竹林里觅食的一群鸡也跟着“咯咯”叫唤。
即便我不怎么说话,村子也是热闹的。
那时信息传递没有如今畅通,出门靠走,说话靠吼。最热闹的是一早一晚村头的广播,像长年长在树上的一只大鸟,叽叽喳喳,吵醒一村人的美梦。这广播的声音有时让人怡然自得,有时又心急火燎,心境全看主人家当季的收成和光景。
村头的广播就在我家旁边最高处的田埂上,那里天然长着一棵楠木树。从小家人就说这棵树长得很慢,但木质金贵,从不允许我们去碰这棵树。那时楠木树也就碗口粗,但长得细长笔直,刚开始,村里说楠木坚硬,就把广播挂在树上,爷爷死活不肯,说广播有电,怕遭雷击,劈到了树。后来只得在树旁不远处,栽了一根水泥柱,挂上广播。从此树和广播站在一起,一个说着,一个听着,朝夕相处,相依为命。
广播是站在村里最高最宽阔的地方的,声音也自然传播得更远些。我不知道在远处听广播里的声音是什么样子,或许穿过一片田野,飘过几间屋顶,再漫过一片池塘,应该会温柔清亮许多。我只知道,处在耳朵边上听广播是浑厚的,极为响亮的。也是那时起,通过广播听到一些村子里没有的声音,开始向往山外的世界。
也许是离得近听得更清楚,从小对一早一晚的一些时间特别敏感,比如什么时候上学,什么时候放学,什么时候要写好作业、洗澡睡觉都很准时,从不用父母操心。
就在父母不用操心的时候,我就越走越远了。如村子里原有的一些声音,越走越远了。
先是广播没有了,后来清晨的鸡鸣少了,早饭里柴火的噼啪声也少了。
然后是一些人少了,那些在我小时候抱过我,给我糖吃的人们,一夜之间都没有了。
我不知道他们怎么突然变得安静了。之前,他们无论去哪里都要大声嚷嚷一句“去山上了”、“去田里了”......猫听见了,摇着尾巴喵喵叫几声,像是提醒主人记得给它带条鱼回来。狗听见了冲出来跟出去几步,再被主人喝住“回去,看家”。左邻右舍听见了,也探出头来,竖起耳朵,嘀咕几句,“某某去山上了”“某某去田里了”。他们以前都会出声的。
这次,这么多人出门了,出了很远的门,但谁也没有出声。
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向村子里的哪个方向,朝哪条路走了,一群慌张的鸡没看见,一群精灵的狗也没跟着,连池塘的鱼都没醒。
他们去了哪里,谜一样。我只是想着他们是去走亲戚,或许过几天就回来,又或许回来了我不知道。但很多天后发现还是没回来,我也就不去想了。问妈妈,也只说“出去了”。
出去的还有我们这些读书的孩子,一路走去赶车的路上,一路飘着妈妈的一句“好好读书,有事打电话回来”的声音。分明还有眼泪流淌的声音。
渐渐地,我在村里呆的时间少了,我好像是要离开它了。
我发现一些老人去田间地头的时间少了,跟牛说话也少了。他们只坐在自己家门口,偶尔去村里窜窜门,见见另一位老人,喝口茶,但都不说话,剩下磕打烟管的声音。
直到老人们的咳嗽声弱去,喘息声沉重,老人们相继离开了。他们都是高寿的老人,劳苦一辈子的老人,没剩下什么财产的老人,但也留下一地哭声,留给后人一些眷恋。梦里几回,还曾梦见那个接生我的婆婆,那个经常来找爷爷闲聊的另一个爷爷,而我的爷爷,他不止在梦里,他一直未离开我。
老人们走了,不打招呼地走了,但他们只是从村子里的一个屋子去了另一处的屋子。或在屋后的山岗,或在南面一隅,依旧有土地,有山林,要永远跟这个村子在一起。
那些没有打招呼就走了的人,我们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的人,偶尔也会悄无声息地回来。比如过年,陆陆续续就都回来了,从四面八方,从各条路上。大都在那些日子的某一个时点上,那是火车停靠站点后并不久远的时间。你会觉得突然间有一群人涌进村子里来了,像是有人入侵,连狗都吠个不停。
他们穿着整齐了些,不再卷起裤管;说话也好听了些,不再大喊大叫,偶尔还夹杂着几句你听不懂的话,感觉不像是这个村子里的人了,但我是认识他们的,确定他们都是这个村子里的人,他们回来了。
他们不再谈论地里的收成,不再闲话村里的八卦,也不再为谁家的牛吃了他家的花生而争吵。
他们谈论着这个村子里从来没有的事,有汽车、高楼、工厂,挣钱......他们谈论得热烈,听的人不出声,狗不出声,田野和山林都不出声,牛也睡了,只有那一炉柴火噼啪了两声,简单回应。
直到过完年,他们又走了,朝着同一个方向沿着村里最平坦的那条路出发了。
读书的孩子们也相继从这条路出发了。
大大小小的人,拧着大包小包,装满村子里的味道,有腊肉、香肠、年糕等等,一个接着一个,走在那条路上。
一群人路过曾经滴落汗水的田野,顾不上春耕,顾不上播种,只望了一眼黑黑的土地,就趟过白龙河,去了牛走不过去的对岸,头也不回,都走了。
人走了,村子就安静了。
村子里剩下另一批老人的叹息,另一批孩子的哭声,有时在白天,有时在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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