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献给我的亲人
送她走过人生的最后一程
我最后一次见到姨奶奶时,她已经不能说话了。医院的看护病房里静悄悄的,日光灯照着她没有血色的脸庞和那双定泱泱的眼睛。她身上的被子堆得高高的,头陷在下面,看起来好像向后仰着,头发全都向后落,整个前额变得光秃秃的,又为她添了几分老迈。
姨奶奶睁着眼睛,可是她已经没有了知觉,浑身上下只有右手的两根手指还能动。她不能转过头来看我们,在她的视野中只有头顶的那盏灯。但她能感觉到我们怜悯的目光,那种目光仿佛弥漫在空气当中,无处不在,把她包裹得严严实实。
她住院的这两周,几乎每天都有人来看望她。这些人一进门照旧地要像瞻仰遗容一般凑上前来打量她,然后坐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小声议论着。她知道他们的谈话内容与她无关,都是一些家长里短。早些年,她也津津乐道于这些事,通常她会先给客人们倒上一杯水,在桌上摆上两碟花生或瓜子,然后一唠就是一下午。
在所有的家庭聚会中,姨奶奶几乎都是当之无愧的主角。她说起话来声情并茂,知道什么时候要压低嗓门,什么时候可以理直气壮地高八度。有些时候说到激动处,她甚至会配上动作,比如在同我奶奶说起我表姑离婚后还和前面那个男人纠缠不清时,姨奶奶是这样说的:“我以前一直觉得我闺女命苦,吃了大亏,但现在我总算明白了,他俩啊,说句难听的,是扫帚配畚箕,臭味相投。我以前还一直替她说话。现在我的这副老脸往哪儿搁呀?要我看只能搁裤裆里。”她捶胸顿足地感慨一番,说到最后这句还特地弯下腰,头低到与裤裆齐高。
那都是从前她身子骨还硬朗的时候,那时候亲戚里哪家哪户碰到什么棘手的事都会找她主持公道。姨奶奶打年轻起就练就了三寸不烂之舌,无论什么事到了她的嘴里都能辩出个是非曲直来。我表姑算是继承了她的口舌功夫,从小就能说会道。
我姨奶奶一定想不到有一天她会说不出话,变成哑巴。虽然在此之前,她的健康就每况愈下,我奶奶去看她的时候,发现她背驼了,说话也没有那么利索了,有时候甚至还会胡言乱语。我表姑和她彻底调换了位置,现在轮到我表姑来罗列她的罪状了,“我妈昨晚上个厕所,结果连马桶都忘了抽。”“我妈现在说起话来张冠李戴,你们千万别拿她的话当真。”……姨奶奶坐在一旁瑟瑟缩缩的,仿佛是个做错事的孩子。不过多亏有了表姑,不然姨奶奶的晚景更加凄凉。
那些陆陆续续来探病的人走之前不忘再次凑上前去,他们的嘴里吐出一大篇安慰的话。姨奶奶这时候总是双眼紧闭,其实她没睡着,她清醒得很呢。她心里明镜似的,知道他们嘴上这么说,心里肯定在想,这么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她自己何尝不是这么想的呢?这套辞令本来是她最擅长的,可是现在被用在自己身上却听起来格外刺耳。大家都知道她好不起来了,不过是在病床上等死,可就是没有一个人愿意说破。
如果姨奶奶还能说话,她一定会宣告自己不怕死,她早就盼着这天,这样就能在她周围建立起一道防护的屏障,让那些安慰她会好起来的人无言以对。然后她会把话题扯远,再远点,从她儿时说起再到她婚后那段生活,以及她后来守寡的一段日子,再往后她却有点想不起来,越是近的记忆越是模糊,她有那么多话想一吐为快,她觉得只有这样自己才会好受些。
姨奶奶年轻的时候,中国还没解放。她跟随我的太姥爷从乡下来到上海。一家人住在“下只角”的棚户区,木板建的房子,四面透风,冬天冷得直打哆嗦。姨奶奶是家中的长女,没有读过一天书,但是干活少不了她。
姨奶奶当时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梳着两条麻花辫,胳臂和腿细得像麻秆,但她手上有劲儿。她去给人家洗衣裳,寒冬腊月里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前,一大脚盆的脏衣服,她嘴里紧紧咬着一条麻花辫,另一条就任它垂在一边,时不时地用手把它甩到身后去。
脏衣服洗了一盆又一盆,不知道何时是个头,她的一双手冻成了紫色,隆起了一个又一个冻疮。到了晚上躺在被子里,这些冻疮就变得奇痒,痒的她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但是她最怕的还是将一双手浸在冰冷的水里,那种刺骨的寒气会沿着她的双手一直爬到她的双臂。
于是,姨奶奶终于忍不住向我太姥姥哭诉,太姥姥却面无表情,不为所动,手里还是不间断地纳着鞋底,待到她说完后才叹了口气道:“别人都能洗,你为什么不能洗?你又不比别人更金贵。”姨奶奶还想反驳,比如说她身子骨比别人弱之类的,但是我太姥姥恰到好处地收起那一脸漠然,开始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这一大家子有那么多张嘴要吃饭,弟弟妹妹还小,你看看我,我哪天不是从鸡叫忙到鬼叫?你现在长大了,总该帮我分担点吧,算我求你。”
姨奶奶动了动嘴,却发不出声音来,她知道这场谈话就算到此为止了,她再闹我太姥姥又该收起那副慈眉善目,她就成了“敬酒不吃吃罚酒”。她还是害怕洗衣,她的一双手被冻麻了冻木了,她的皮肉不觉得痛,但她觉得好像有把锋利的刀削着她的骨,疼得她直哭。她的泪顺着面颊掉落在脚盆里,只见她的肩一怂一怂,不知道是在哭还是在用力洗衣裳。
但是姨奶奶就像一株不折不挠的狗尾巴草,她没有因此变得悲观消极,再大的苦难也掩不住鲜活的生命,扼不住含苞待放的青春。不干活的时候,她要负责带弟妹。有一次,她带着我奶奶四处溜达时(那时我奶奶不过三四岁),看到一群小伙伴在跳皮筋,她实在忍不住诱惑就告诫我奶奶,让她站在一边不要动,她跑过去抬起她麻秆般的细腿,只轻轻一勾,那根齐人高的皮筋就被她踩到了脚下。她有节奏地跳跃起来,两根麻花辫也一跳一跳的,在她的脑后飞舞。我奶奶在一旁摸着墙根走了一段路,然后就摔倒了,姨奶奶把她扶起来的时候,惊恐地发现奶奶的门牙居然摔断了半颗。
奶奶自小就生得漂亮,像我太姥爷。姨奶奶像我太姥姥,长相平平,而且由于瘦,老给人一种龇着牙的印象,嘴显得特别大。回家后,姨奶奶挨了一顿揍那是在意料之中的,我太姥爷下手特别狠,就连我太姥姥也在一旁冷眼看白戏,没有一丁点怜悯之色,因为在他们看来这件事确实是我姨奶奶的错。
后来我太姥爷就一直把一句话挂在嘴边:“有没有哪家要闺女的?我家可以白送他。”这时候我太姥爷已经挣到了一些钱,家里砌起了砖房。我奶奶过生日时,太姥爷还特地给她买了一条白底蓝碎花的连衣裙。但是我姨奶奶依旧不受待见,打骂成了家常便饭,吓得她不出去干活时就一头扎进灶间里,替我太姥姥生火做饭洗碗,她觉得必须时时刻刻体现出自己的价值来,才不至于被卖掉。
高个头、宽肩膀的姑娘看起来有几分魁梧,像男人。她和我姨奶奶站在一起,形成强烈的反差。她浑身上下透着豪爽,大嗓门儿,说话不过脑子,话从她嘴里滔滔流出。但我姨奶奶喜欢她,不为别的,只为她的勇敢,瞧她那股劲儿,天不怕地不怕。
她叫巧珍,是我姨奶奶纺织厂的同事。她们很快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我姨奶奶在家里遭受了什么委屈都会说给巧珍听。巧珍听后怒目圆睁,摩拳擦掌,有时还爆句粗口,她就是想不明白我姨奶奶为什么不反抗。她不知道姨奶奶心思细腻着呢,她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姨奶奶后来一直津津乐道她去巧珍家做客的情景。人才走到弄堂口,就听到她骂骂咧咧的声音。在我姨奶奶的观念中一直有一条不可僭越的规矩:家丑不可外扬,但巧珍没有那么多顾忌,她就像个高音喇叭,家里发生点什么事,一五一十地向四面八方播报。
但惊心动魄的一幕还在后头。我姨奶奶前脚刚踏进门,一只饭碗就滴溜溜地从里面飞出来,掉在天井的水泥地上摔成了几瓣。顺着碗飞来的方向望去,只见门框勾勒出巧珍双手叉腰的粗壮背影。姨奶奶不敢往里走了,犹豫着是不是该返身退出。进退两难间,巧珍却已一转身看到了她。她一脸的怒容还来不及收起,就风风火火跑出来,一把拽住姨奶奶往里走。直到姨奶奶坐下来,她才拿着扫帚去天井里收拾残局。
这样的情景后来还出现过几次,不过那已经是巧珍婚后的事了。
姨奶奶二十二岁那年碰到了我姨老爷,姨老爷比她大了整整十五岁,乡下娶过一房媳妇,后来分开了。姨奶奶盼了许多年,终于等到了这一天——飞出樊笼。她不曾梦想过浪漫的爱情,她只想找到一个靠山。姨老爷完全符合靠山的标准。他只身到上海闯荡,在一家汽配厂当工人,不是普通的工人,是技术工人,月薪是普通工人的两倍以上。
姨奶奶没有什么资本,或者说她缺乏自信,她平时听到的都是“长得不讨喜”,“犯贱”,“讨人嫌”,“白送也没人要”,她走到哪里都觉得忐忑不安,无论是在单位还是走在大街上,她老是担心别人发现自己的真实嘴脸——又难看又讨厌,她在家里走来走去,总觉得家里就多了她一个。所以她尽量低着头,仿佛这样别人就看不见自己,说话前思量再三,把话尽可能说得动听,皆大欢喜。她的巧舌如簧和令她后来一度成为亲戚朋友间的和事佬的八面玲珑,应该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一点一滴地积累起来的。
但是姨奶奶不会被轻易打倒,她绝不肯认命,一直都想着翻身。她知道自己还剩最后一个法宝。二十二岁的妙龄女子浑身上下都抖落着青春和活力,姨奶奶也不例外。她梳着一根马尾辫,白里透红的双颊好像擦了胭脂,胳臂和腿也开始圆润起来,加上鼓鼓囊囊的胸和纤细的腰肢,谁还会计较她的眼睛不够大,她的嘴不够小呢?
我太姥爷和太姥姥一开始并不同意这门婚事,说出去不好听,自家闺女找了个二婚的。于是我姨奶奶软磨硬泡。她做事愈发勤快了。傍晚,太姥姥在灯下补袜子,她就搬了条板凳坐在边上给弟妹们纳鞋底,先是和她母亲唠家常,太姥姥这时候总是心情还不错,因为一天的辛劳已经接近尾声,姨奶奶就适时地提起自己的婚事。
起初太姥姥总是不松口,她说:“辛辛苦苦把你养大,现在你可翅膀硬了。”,姨奶奶说:“姆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老大不小了,再拖下去就拖成老姑娘了。”她知道太姥姥也怕她变老姑娘,令她脸上无光。太姥姥权衡着,姨奶奶要是出嫁了,家里的家务活就落在她一人肩上了。我奶奶身子骨弱,一劳累就生病,躺在床上的时间比干活的时间还长。还有姨奶奶每月上交的月钱,哪有出嫁了还继续补贴娘家的?“哎,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哟。”太姥姥禁不住叹息。
姨奶奶听出来太姥姥的意思了,她轻描淡写地说:“婚后月钱照给。”她低眉顺目地纳着鞋底,想了想又补充道:“我不在家,姆妈更苦了,这样吧,月钱按双倍给,婚后只要你吩咐,我随时都可以过来帮忙。”太姥姥默许了。
可我太姥爷却没那么容易被说服。他叼着烟斗坐在躺椅里,脚翘得老高,都不拿正眼瞅她,只从鼻孔里哼出一句话:“他算个什么东西!”姨奶奶垂着头不敢搭腔。隔了一会太姥爷又说:“不要脸的东西,他乡下的老婆你知道是真离假离?嘿,别到时候跑上来向我们要人,我可丢不起这个脸!”姨奶奶大气不敢出。太姥爷站起身往门外走,临走时撂下一句:“养这么大就白给了他?”
姨奶奶眯起眼睛,望着太姥爷离去的背影,她耳边又回响起太姥爷常挂嘴边的那句“谁家要闺女我白送他”,这句话在她后来漫长的人生中时不时回响着,在太姥爷行将就木时,她望着已经老年痴呆的老人,耳边居然又一次回响起那句话,但那都是后话了。
有一点是肯定的,姨奶奶将这句话转告给了姨老爷,结果没过几天姨老爷就气势汹汹地上门,把一叠子钞票重重的拍在桌子上。每张面额两元,每五十张一捆,一共两捆。这在当时可是很大一笔数额。一般人每月赚二三十块钱,但到了月底就用完了,所以根本不可能有存款。姨老爷一下子就甩出两百块钱,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富豪。
姨奶奶终于解放了,她后来总对我表姑说:“我呀是你爸花两百块钱买来的。”
三十年以后,当我姨老爷已不在了,姨奶奶还清楚地记得当年盖房子的情景。这是她这辈子所拥有的最辉煌的一点记忆。
日落时分,整个天空都是橙色的,姨奶奶蹬着三轮车回来,满车的红砖比天空更夺目,红砖垒起的小山后面巧珍一双有力的胳膊正在推车,她庞大的身躯通过她的双臂压迫着车不断前进。
这一幕深深地刻在姨奶奶的脑海里,每每想起眼前都会浮现出一大片橙红色,分不清哪个是天,哪个是砖,她自己在这画面中昂着头,奋力地向前,向前……
姨奶奶婚后的日子就像她两层的小楼一样,明丽而富足。我现在还隐隐约约记得她家的样子。方方正正的房型,底楼摆着一张大方桌,方桌的斜上方有两根竹竿,竹竿上常年悬吊着火腿、腌制的香肠和腊肉。沿着楼梯来到二楼,左上方是一排天窗,右面才是卧室,卧室的床头还有一排窗,天晴的时候,阳光从那排天窗投射到地板上,暖意融融。等我表姑长大后,我姨老爷又在房顶上加了一层阁楼,作为她平时起居的空间。
这幢小楼屹立了三十年,陪伴了姨奶奶整个青年期和中年期,是她人生最美好时光的见证。后来因为动迁,姨奶奶和我表姑搬去了工房住,我表姑对房子进行了全面的装修,还专门给姨奶奶布置出一个房间,但姨奶奶总惦记着那幢小楼。
某个午夜,她梦到自己躺在老房拆迁的瓦砾里,居然还能感受到家的温暖,醒来后满脸的泪水。
打我记事起,姨老爷已经成了一张相片,相片里的姨老爷细长眼,厚嘴唇,一脸慈祥的笑容。可是知道他的人都知道他活像一只高声爆竹,一遇到火星就“砰”的一声巨响直飞上天。
姨奶奶为他生了一男一女。我表伯从小就乖巧伶俐,心思细腻得像个女孩子,我表姑和他大相径庭,任性顽皮,无拘无束,不懂得察颜观色,因此常常触怒我姨老爷。每逢这时候,姨老爷就举起他那蒲扇般的巴掌,那巴掌借着势能落在我表姑脸上,她红苹果般的脸蛋上即刻浮起几条手指印。可我表姑从来不长记性,所以没少挨打。
但我姨老爷是真心实意地疼爱着他的两个孩子。等他气消了,通常片刻也就消了,他就开始心疼起表姑来,把她一把拉过来,翻来覆去地检查个遍。我表姑还是一副不肯妥协的样子,于是姨老爷使出他的惯用伎俩,从菜橱里端出一盆鸭脖子,至此我表姑才终于破涕而笑。
相比之下,我表伯要有内涵得多。他集邮,画画,读书,游泳,打羽毛球,不屑于同我表姑为伍。当我表姑眉飞色舞地描绘着哪家打媳妇,哪家偷男人,我表伯闷声不响地扒着他的饭,仿佛没有听到一般。
他喜欢那些与我表姑秉性截然不同的女孩,百无聊赖的午后,他透过窗户看见对面人家的女孩拎着水桶出来打水,默默无声地站在水池边出神,黑眼睛里藏着女孩家的心事。他想不通为什么我表姑就一点姑娘家的样子都没有。
都说我表伯性格像姨奶奶,而我表姑像极了姨老爷。姨奶奶偏爱这个男孩,她抱着他搂着他,长大一点上哪儿都牵着他,可是她却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自从我姨老爷为了娶我姨奶奶把那叠钞票拍在桌子上后,我太姥爷虽然答应了这门婚事,但对姨老爷的印象却没有丝毫改观。太姥爷是那种看不惯一个人就一心一意地找对方缺点,对对方的优点视而不见的人。姨奶奶对此耿耿于怀,私下里说了不少太姥爷的坏话。
她完全没有注意到,我表伯正用他那双黑漆漆的眼睛注视着她。他始终记得小时候上太姥爷家的情景。自己怯生生地站在桌边,头刚好露出桌面,太姥爷笑呵呵地抓了一把糖给他。太姥爷还会给他讲故事,一边讲一边用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背。他怎么样也无法把一个如此慈祥的老人和母亲嘴里的那个人联系到一起。他注视着他的母亲,发现她的嘴角微微下撇,显出一副刻薄相。
还有其它一些小事也引起了他的注意。比如有客人到他们家,他母亲总是在前一个晚上把家里的值钱东西藏起来,包括盛着高级饼干的饼干桶。客人带来的礼物,如果他母亲不是十分看得上眼,总是先收着,等下一次去别人家做客很慎重地拿出来,像是自己特地准备的,又像是自己舍不得用的。
另外,他对他母亲那套处世之道已经熟捻于心,知道她什么时候要装出一副惊讶的表情,什么时候又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就像戴了一副面具,面具下的表情深不可测。在一个十多岁的少年的眼里,没什么比正直、诚实更重要的了。
我表伯一过了青春期就逐渐和他母亲疏远,在我姨奶奶的后半生中他始终若即若离。
姨奶奶这辈子把名声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无论碰到什么事,她最先想到的总是“别人会怎么看”,“他们背地里会怎么说”,至于她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那倒在其次。在她的头脑里似乎长年累月地住着一个“评判官”,她总要咨询他的意见,在事态还没超出掌控之前,及时地用她那套为人处事的方式,把一切可能将结果引向负面的路径堵住。
她的这种脾气一直到她卧病在床的那几年才有所改变。用我奶奶的话来说她️已经“老糊涂”了,但究竟有没有老糊涂只有她心里最清楚。
根据我奶奶的描述,姨奶奶弓着背,目光浑浊,完全失去了以往干练、健谈的风采。在我奶奶提到儿时的记忆时,她突然似乎清醒了,一双枯柴般的手抓住我奶奶的手说:“我这辈子就毁在阿爸和姆妈的手上了。”我奶奶知道她又开始胡言乱语了,连忙把话题岔开,可是姨奶奶还沉浸在遥远的记忆里,隔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姨老爷一死,姨奶奶就一下子老了,牙掉了,背也驼了,迅速步入老年。她当时不过五十出头的年纪。姨奶奶坚强了大半辈子,到了老年却被一身的病痛击垮了。她不明白为什么她会如此衰弱,我奶奶这时候还一点都不显老,她想来想去觉得️一定和自己不幸的童年有关——长身体的时候吃不好还要做牛做马,这可能也是她为什么会把错归在太姥爷和太姥姥身上的原因。但放在从前,她心里这么想,嘴上不会这么说,到人生的最后几年她却顾不了那么多了。
我表姑的人生就像一场赌博,可惜她赌输了。她二十出头就出嫁了,表姑父是个瘦削的青年,穿一整套绿色的军装,卷着裤管,露出一双不穿袜子的脚。出嫁前无数个夏日的傍晚,她蜷着腿坐在门口的躺椅里,向邻居们一五一十地诉说着自己的恋爱经历。黑暗中她的眸子闪闪发亮,嘴角带着一抹难以察觉的微笑。尤其是说到表姑父有个姨母在美国,住着花园洋房,却没有子女,她再也收不住嘴角的那抹笑容,任它晕开去,双眼里的那点亮光变得像两簇火焰般的明亮。
当我表姑父时不时地送她点外国货,她似乎感到她的未来已触手可及,她看到自己穿着慵懒的睡衣,在加利福尼亚的一栋别墅里,和一群孩子们玩捉迷藏。按我表姑夫的说法,他姑母已经写了遗嘱,死后会把所有的遗产留给他。
我姨奶奶却不大相信他说的那一套,可是她的阻拦只加速了我表姑的出嫁,她一副决裂的姿态,我表姑夫也开始忙着张罗房子,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结了婚。
当一年以后,我表姑抱着女儿回到她的娘家时,她已经变成了一个怨妇。夏天的那个亮眼睛女孩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牢骚满腹的少妇,她滔滔地控诉着她懦弱的丈夫,她阴阳怪气的婆婆,她婚后受的各种委屈,夕阳淡金色的光从窗户里斜照进来,映出她因激动而涨红的脸,满屋子都回响着她的声音。
我表姑对自己的人生有过很多种规划,可是命运始终将她和我姨奶奶捆绑在一起。
对于我表姑夫她还心存幻想,之前的“火山喷发”几乎断送了她的出国梦,可是当她冷静下来反复思量后,她决定还是赌上一把。如果改嫁,以她目前的身份和状况只能嫁个比自己岁数大的老头,或者给人去当后妈,表姑还不到二十五岁,她不甘心呐!
在她眼里,一边是孩子的父亲和加利福尼亚的阳光,一边却是一个陌生的秃了顶的男人和一屋的阴霾,她向往阳光下如钻石般闪耀的自己,她恐惧在阴霾的笼罩下发霉变质的自己。
可我姨奶奶自始至终都认为我表姑夫是个骗子,她苦口婆心地劝她改嫁,她对我表姑夫投以冷若冰霜的轻蔑眼神。可是这一切都是徒劳,我表姑一次次地举起反抗的旗帜,以她激烈而直白的方式粉碎她母亲企图离间她与表姑夫感情的阴谋,宣告自己的独立。她恨她那双无所不察的眼睛,仿佛自己的一切想法和行动都躲不开那两道如同手电筒光束般扫视的目光,同时像一切对未来充满憧憬的人一样,她恨她以一种旁观者清的姿态,不留情面地撕毁自己精心编织的美梦。
多年后当我表姑人生的败局已定,她对她母亲并没有心存感激,相反,在自暴自弃中对她实施了严酷的报复。
我太姥爷一直活到八十多岁,他的变老是一个极缓慢的退化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他红润饱满的脸逐渐变得灰暗干瘪,明澈的眼睛逐渐变成干涸的灰黄色,还有那张曾经坚毅的嘴总是茫然地半张着,一吃饭汤汤水水就淋了一身。
太姥爷的晚年在极度的孤独中度过,他从早到晚地瞪着一双灰黄的眼珠,坐在某个地方就像生了根,一动不动。姨奶奶去看望他,看到往日里威风凛凛的一家之主已经变成了一个孱弱的老人,也不禁潸然泪下。太姥爷空白的记忆里似乎还残留着对姨奶奶的一丝印象,于是皱了一下眉,转过头去。
姨奶奶的晚年是在我表姑吹毛求疵的眼光和西斯底里的发飙中度过的,她只要做错一点事,就会引来我表姑射线般的目光,她走到哪里那两道目光就射到哪里。表姑的目光射穿了她的尊严。
姨奶奶的倾诉对象除了我奶奶就是巧珍。可巧珍变了,昔日那个嘻嘻哈哈、天不怕地不怕的女汉子如今却泪眼婆娑,她老了,她的身边只有一条狗。
姨奶奶的一生有过辛酸,有过苦痛,但也有过欢乐,命运以它一贯的无常赐予了一些,又拿走了一些。
探视的人走后,姨奶奶又睁开了眼睛。她缓缓地转动着眼珠,目光所及之处即刻变作了灰白色,她感觉她周围的世界就像她的身体一样在一点点地死去。世界越是灰暗、离她遥远,她脑海中的记忆就越是鲜活,一切就好像发生在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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