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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奶奶年轻的时候,中国还没解放。她跟随我的太姥爷从乡下来到上海。一家人住在“下只角”的棚户区,木板建的房子,四面透风,冬天冷得直打哆嗦。姨奶奶是家中的长女,没有读过一天书,但是干活少不了她。
姨奶奶当时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梳着两条麻花辫,胳臂和腿细得像麻秆,但她手上有劲儿。她去给人家洗衣裳,寒冬腊月里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前,一大脚盆的脏衣服,她嘴里紧紧咬着一条麻花辫,另一条就任它垂在一边,时不时地用手把它甩到身后去。
脏衣服洗了一盆又一盆,不知道何时是个头,她的一双手冻成了紫色,隆起了一个又一个冻疮。到了晚上躺在被子里,这些冻疮就变得奇痒,痒的她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但是她最怕的还是将一双手浸在冰冷的水里,那种刺骨的寒气会沿着她的双手一直爬到她的双臂。
于是,姨奶奶终于忍不住向我太姥姥哭诉,太姥姥却面无表情,不为所动,手里还是不间断地纳着鞋底,待到她说完后才叹了口气道:“别人都能洗,你为什么不能洗?你又不比别人更金贵。”姨奶奶还想反驳,比如说她身子骨比别人弱之类的,但是我太姥姥恰到好处地收起那一脸漠然,开始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这一大家子有那么多张嘴要吃饭,弟弟妹妹还小,你看看我,我哪天不是从鸡叫忙到鬼叫?你现在长大了,总该帮我分担点吧,算我求你。”
姨奶奶动了动嘴,却发不出声音来,她知道这场谈话就算到此为止了,她再闹我太姥姥又该收起那副慈眉善目,她就成了“敬酒不吃吃罚酒”。她还是害怕洗衣,她的一双手被冻麻了冻木了,她的皮肉不觉得痛,但她觉得好像有把锋利的刀削着她的骨,疼得她直哭。她的泪顺着面颊掉落在脚盆里,只见她的肩一怂一怂,不知道是在哭还是在用力洗衣裳。
但是姨奶奶就像一株不折不挠的狗尾巴草,她没有因此变得悲观消极,再大的苦难也掩不住鲜活的生命,扼不住含苞待放的青春。不干活的时候,她要负责带弟妹。有一次,她带着我奶奶四处溜达时(那时我奶奶不过三四岁),看到一群小伙伴在跳皮筋,她实在忍不住诱惑就告诫我奶奶,让她站在一边不要动,她跑过去抬起她麻秆般的细腿,只轻轻一勾,那根齐人高的皮筋就被她踩到了脚下。她有节奏地跳跃起来,两根麻花辫也一跳一跳的,在她的脑后飞舞。我奶奶在一旁摸着墙根走了一段路,然后就摔倒了,姨奶奶把她扶起来的时候,惊恐地发现奶奶的门牙居然摔断了半颗。
奶奶自小就生得漂亮,像我太姥爷。姨奶奶像我太姥姥,长相平平,而且由于瘦,老给人一种龇着牙的印象,嘴显得特别大。回家后,姨奶奶挨了一顿揍那是在意料之中的,我太姥爷下手特别狠,就连我太姥姥也在一旁冷眼看白戏,没有一丁点怜悯之色,因为在他们看来这件事确实是我姨奶奶的错。
后来我太姥爷就一直把一句话挂在嘴边:“有没有哪家要闺女的?我家可以白送他。”这时候我太姥爷已经挣到了一些钱,家里砌起了砖房。我奶奶过生日时,太姥爷还特地给她买了一条白底蓝碎花的连衣裙。但是我姨奶奶依旧不受待见,打骂成了家常便饭,吓得她不出去干活时就一头扎进灶间里,替我太姥姥生火做饭洗碗,她觉得必须时时刻刻体现出自己的价值来,才不至于被卖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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