惦念

我曾经一度以为，自己是真的很尊敬老人的。我认为自己是从心底里敬佩饱经沧桑而精神依旧清明的老人们，包括那些百岁而耳聪目明的老人，包括那些内心平静慈眉善目的老人，包括那些学识渊博而思想开阔的老人……然而不包括我自己的爷爷奶奶。

若不是偶尔跟朋友聊起这一辈分的亲人，我大概很多年都不会意识到自己对他们原来所知甚少，曾经是因为太幼稚而习以为常，后来是因为奔波而相隔远方。

他们是我的亲人啊，我的亲人曾告诉我，很容易就过了一生了，而生的过程却又艰难。我不曾想到，老去的他们被我忽视，却在旁人的眼里可敬可佩。

当刻意去谈的时候，才突然觉得惦念。寥寥几语，竟也就是一生。

我一个远房的堂哥曾经向我打听我爷爷的轶事。那时他问我，爷爷是不是读书很厉害？

我感到诧异，问他为何有此一问。他说，老家的长辈们都是农民出身，一生操劳疲惫，早已浸透了全身上下，而爷爷却是一看就不一样的人。爷爷总是穿着一身皮大衣，厚重的毛领子，手上戴着一双手套。见到小辈，他总是笑眯眯地摘下手套，握着我们的手细细问话，温和，温暖。堂哥说，“这么多年，我才发现爷爷的着装和精神面貌，与其他长辈很是不一样。”

我这才思考，爷爷是不是真的读书很厉害。我懂得堂哥的感受，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爷爷确实有不一样的威严。可想想却很惭愧，因为爷爷小时候念书的事我完全不清楚。

我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带在爷爷身边，这可能是我们这一代孩子都有的经历。小的时候家里拮据，没有早早地上幼儿园，却很早的时候就启蒙了。背诗写字都是爷爷教的，每天按照爷爷要求的数目在画了田字格的本子上写满两张，踮着脚放到柜子上，就算完成任务了。爷爷喜欢唐诗，我家附近有个小学，他便每天饭后散步时到学校里的书法展示墙上去抄孩子们写的唐诗让我背。爷爷总是哄我，背好了，晚上就让你奶奶给你讲故事……奶奶讲的故事我早已记不清了，爷爷最爱念的唐诗我却依晰记得，是那句“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爷爷爱下象棋，他的象棋都是自己做的，有木刻的，还有用易拉罐瓶底装了水泥后刻的。象棋上的字刻得方方正正，楷体带笔锋。隔三差五便会同爸爸下几盘棋过瘾，下棋不问输赢，年过花甲时还会跟爸爸下个通宵；爸爸不在的时候，他就慢慢悠悠地散步到街上其他爱下象棋的老人那里，每每还会误了饭点。

爷爷还喜欢《三国演义》，尤其佩服诸葛亮一把羽扇摇在手里，面含微笑运筹帷幄的姿态。老版的电视剧反复看了数遍，也爱听说书，偶尔用故事给我和弟弟讲道理，引经据典时开头便是一句“话说……”

正因为从小带在爷爷身边，我好似变得习以为常了，爷爷的精神面貌，爷爷的言行举止，似乎从来就顺理成章。若不是堂哥这样问，我大概永不会想到，爷爷自己小时候到底读过书没有。想想爷爷对我和弟弟在读书上的期许，想想他给我们讲如何供养我爸爸和姑姑们读书的故事，却从来没讲过他自己读书的事儿，想来也许是读过吧，但生在那个贫穷困顿的年代，谁家小孩子又能读多少书呢，估计还是自己喜欢吧。

大概也正因如此，我一直觉得爷爷身上有股文人的那种倔强。在老家，爷爷是家族里辈分相对高的长辈了，他强调家族传统和那种归属感，总带着些许大家长的感觉。早年身体强健的时候，对爸爸要求颇为严格，决断大事小事不容反驳。如今他年近八十，身体虽健朗但到底精神不佳了，却还是不能容忍别人质疑他。我们这些小辈也长成人了，在他面前却始终心存敬畏，不敢放肆。

当然岁月无情，爷爷到底是老了，脾气柔和了不少。还是喜欢下象棋，却再也不会通宵。家里、家族里的大事小事，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便由着年轻人安排了。每天出去散步买菜，权当锻炼身体；在家闲来无事，除了看《三国演义》，也抄抄《忍经》《菜根谭》之类，算是修身养性。

我堂哥说，爷爷看事看得很透，但从不说破，所有明理都在一线之中带过。

想起爷爷，自然也想起奶奶。比之爷爷，我对奶奶的了解可能就更少了。在我的记忆力，似乎从来就是安静的样子。奶奶眼睛好，所以总是远远坐在沙发的一角，一边纳着鞋底，一边看着电视连续剧。那些时候中央台总是放着台湾的家庭伦理剧，实在冗长，奶奶却连着看完了好几部。

奶奶不识字，是很传统的那种女子，嫁给我爷爷之后，家长里短也受气不少，但她也就忍过来了。爸爸小的时候，家里出过大事，爷爷受了伤，就是奶奶挺住了，家里才过得去。跟爷爷的年轻时候的倔强、固执不同，奶奶脾气特别好，家里再多争执，却从没有一件是对着奶奶的。想来大概是奶奶年轻时候受的苦太多了吧，所以现在子女亲戚都心疼她，再也不忍心让她生气了。

幼年时候，爷爷教我背诗读书，奶奶便给我讲故事，那时一定要听着她讲的故事才睡觉；稍大了些，奶奶教我做饭炒菜，从烧开水到水煮鱼，她说，做饭是本事，不为了别人，为了自己；待到我长大了，她便不再带我了，转而去照顾我的表妹堂妹们，却在临走之前给我们一家四口做了一麻袋的鞋。如今想一想，作为照顾我长大的女性长辈，她把能教给我的都教了，不说我是否真的学会了，不说如今还喝不合时宜，其中实在有很多很有价值的生活哲学。

几十年了，爷爷奶奶就这样相携着走到如今。他们老了，不仅我和弟弟已经成人，连表妹堂妹们也都长大了。辛苦了一生，却也没有多少惊天动地、刻骨铭心之事，闲聊旧事，翻来覆去的还是那些家常。他们跟不上这个时代了，用着最老式的手机，把重要的电话号码备在心里，不会发短信也不常看短信，逢年过节，我们带着无数表情符号的祝福话语，也不知他们能不能看懂。可即使这样，他们到底过得安宁平和，守着自己一些细碎的兴趣，享受小辈应给的关怀，便再不问是是非非。我们有我们的生活，他们也一样。不慌张，不急躁，不乖戾，带着一生积攒下的明达，他们看着我们春来秋去忙如许，偶尔问两句工作情况怎么样，但最终也归于“保重身体，劳逸结合”。想来如斯岁月已过，他们更能理解世间万物，理解且不随意表现同情。

就这样，他们念着我，我念着他们，可情深情浅，到底是不对等。就像他们看着我出生，看着我长大，我却不能陪着他们变老，他们的一生，我也说不清。陪我成长的那些岁月，他们给我的看顾与教养，我也真是难回报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