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
林高,林远两兄弟是村民公认的孝子,两兄弟的母亲去世的早,老爷子林富来不到五十岁便摆脱了农民生活,被两个儿子接到城里轮流照顾享着清福。这在一个以农民为主的偏远乡村算是十分罕见的。
逢年春节,林高,林远便会开着小车风风光光的带着父亲来村里过年。每当看到林富来那身与农民身份格格不入的整洁打扮,吃着儿子们买来的高档保养品时,村里的同龄老人都投来羡慕的眼光,无一不夸林富来的两个儿子既有本事又孝顺的。
“林富来教育孩子可真有两套,瞅瞅他家小子又有出息又孝顺。”
“老林年轻时候对孩子管教可严了,棍棒下出孝子嘛,还是老祖宗说的对!”
这是村民们得出的结论。
林富来的父亲,也就是林高和林远的爷爷,原先是个大地主。1950年全国范围内实施土地改革后,家中所有的资产都被没收,一下从地主沦为贫农,林富来的母亲跟别的男人跑了,父亲承受不了这么大的打击,一病不起很快就去世了。
作为农民就该种地养活自己,好日子过惯了的林富来手脚实在是不够利索,好在娶了个吃苦耐劳的老婆,后又不知通过什么手段从何处买来一个哑巴女人,两个女人一手将这摇摇欲坠的家给扶持了起来。在林高15岁,林远14岁时,林富来基本撒开整个家不管,整日在村里闲逛,与一些单身老汉嘻嘻哈哈,全由老婆和儿子在田里忙活。
林高、林远两兄弟除了长得像,还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都怕父亲林富来,尤其怕酒后的林富来。林富来作为一家之主,平日里对孩子的教育就一个字——打!下地干活两兄弟稍有偷懒就会挨父亲一顿拳打脚踢。酒后的林高远“教育”的对象就从林高、林远拓展到了家里所有的人,但凡他所见的人都有可能挨一顿毒打。在林富来的“教育”下,全家人服服帖帖,没人敢对他说一个不字。
林高虽然比林远大一岁,但是上学晚一年,两兄弟同时考上大学的那天,村里大设宴席。
“老林,你家小子可真争气!咱村一下子出了大学生啊!”村里老汉搭着林富来的肩膀醉熏熏的喊着。
林富来面色红润,显然也是喝多了,朝着林高的后脑勺打了一巴掌,给了林远屁股一脚,含着笑骂了句“憨卵。”
那是林高、林远两兄弟印象中唯一一次见父亲对他们有笑脸。
如今年过六十的林富来,性格不仅没有收敛,反而变得越发的糟糕。
“我把那憨卵辛辛苦苦养这么大,你就给我吃剩饭?”林富来指着林高媳妇的鼻子骂道。说罢便把盛满菜的盘子一股脑的摔在地上。
“爸,我们都要上班啊!我早上把饭菜给您做好,您热一下就好了啊!”林高媳妇带着哭腔的说道。
“妈了个巴子,饭做这么难吃,还有脸哭,那憨卵怎么就娶了你这么个蠢婆娘!等他回来看我不叫他好好收拾你!”林富来任由林高媳妇在一旁流泪,骂完甩手出门买酒去了。
夜里,林远媳妇翻身一把抱住躺在床上的林远,在他耳边深深的叹了口气。
“咋了?工作不顺啊?叹啥气啊?”
“刚刚大嫂跟我打电话了,老爷子又闹,把大嫂都骂哭了。”
林远媳妇说完见林远不吭声,接着说道:“不是我说,你们家老爷子太难伺候了,总把我们当儿媳妇的当畜生使唤,得亏是你们两兄弟每人照顾六个月,要一直是咱家照顾,我一定会疯掉。”
林远依旧不吭声,林远媳妇凑到林高耳边小声说:“就不能把老爷子放到养老院去照顾么,咱多出点钱找个好点的养老院,也比现在这样舒心的多啊。”
“爸好歹把我和我哥拉扯大,生在那样穷的农村还供我和我哥读到了大学,容易吗?爸也老了,我们照顾不了多少年的?你就再忍忍,很快就过去了。”林远转过身来,吻了下媳妇的额头,“乖,睡觉。”
兄弟
“哥,我腰酸得不行,我想歇歇了。”林远一手扶着自己的腰,缓缓地站在了原地,哭丧着脸说。
林高乜着眼瞅了一下不远处树下乘凉的林富来,小声的说:“赶紧干活,让爸看到了一会又要挨揍。”
“你个憨卵不好好干活嘟囔什么呢!找揍是吧!”林富来恶狠狠的声音飘到两兄弟的耳旁,吓得两兄弟赶紧低头麻利的干活。
两兄弟在林富来日复一日的“教育”下,没日没夜的农活中长大,倒也长的结实,两人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两兄弟每当对视时,仿佛就像看到了自己。
外貌虽然酷似,但两人的性格可是天差地别,林高本分、体贴、懦弱,林远活跃、叛逆、勇敢。叛逆的性格在林富来的家里是容不下的,因此林远挨的打最多也最毒,林远脾气又犟,每当被父亲“教育”时,死不认错,都是哥哥林高跪在一旁,痛哭流涕的求林富来停手,那神情仿佛每一棍子是打在他身上一样。
“疼疼疼,哥,轻点。”林远脸都拧成一团,疼的不断发出嘶嘶声。
“你以后就不能好好干活吗,少偷点懒少挨点打啊。”林高一脸的心疼,小心翼翼的往林远的伤口上着药。
林远把脸一扭,恨恨的说:“爸根本没把咱俩当人看啊!哪有这么干活的啊!是头牛都会被累死了!”
“有什么办法呢?他是咱爸,是咱爸的话咱就要听。”说完,林高叹了声气,“早些睡吧,明早还要起床干活呢。”
两兄弟最快乐的时光便是上学的时光,课堂上没有林富来,他们不用担惊受怕,而且两兄弟都异常的聪明,学东西学的比同龄人快得多,经常得到老师的赞赏,这是两兄弟心理最满足的时刻,只有在学校两人才能感受到真正的做回了自己。
放学回家路上林远一脸神秘的对林高说:“哥,猜猜我给你带了啥好东西。”说完从松松垮垮的裤兜里掏出两个地瓜来。
“你从哪弄的地瓜?”林高惊喜的同时又露着几分担忧的神色。
“放心,不是偷的,哑巴给我的。”林远搂着哥哥的肩膀嘿嘿直笑,“走,咱找个地烤了吃完再回去。”
村里只有小学,要想继续读书必须要到镇上。村里小学老师是个单身老汉,平日里跟林富来交往挺密切。林高、林远小学毕业那天,老师领着两兄弟一同到了林富来家里,两人喝酒喝到很晚。
“你家小子除了性子孤了点,脑瓜子真的是顶个儿的聪明,学啥都学得快啊!”
“还是老师教的好!老师教的好!”林富来端起碗里的米酒和老师碰了个碗,“不过家里条件有限,考上了也不一定能读下去呀。”
“欸,小子难得的聪明,这书要读下去一定能成器的。”老师抿了口碗里的米酒,“至于读书的钱嘛,林大哥你平日照顾照顾我们单身的老汉,我们也多多支持一下孩子。”
“那是那是。”说完,两人便嘿嘿一笑。夜里两人喝高了,当晚老师便睡在哑巴的房里。
大学毕业24年了,兄弟两人现都在国企工作当上了管理层的干部。成家立业后的兄弟俩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有所疏远,两人依旧情同手足,时常坐在一起,斟上一杯小酒,无所不谈。
“明天是哑巴的忌日,买好贡品,带上爸,咱一起回村看看哑巴吧。”
“嗯。”
“一晃眼就又过了24年,咱爸养了咱24年,咱也照顾咱爸24年了。”
“嗯。”
母子
林高、林远的母亲是个沉默寡言的女人,可以说,母亲说的话并不比哑巴多几句。在两兄弟眼里,母亲是个坚强、强壮的农村妇女。母亲虽然是女儿身,干起活来比男人还拼命,自两兄弟去镇里念书后,家里的田,养的猪,砍柴等等基本全是由母亲一人照料的,活脱脱像一头勤恳的老牛。好在家里还有哑巴帮母亲分担一些事情,不然要维持一个家,母亲早就累倒了。
哑巴是林富来买来的女人,像他们这样偏远的农村娶不到老婆的单身汉一大把,于是就有稍有一点余钱的人家从人贩子手上买老婆的,林富来有老婆,他说买哑巴是用来干活的。
哑巴的身世没人知道,在林高、林远的印象里,哑巴是个温柔的女人,时常眯着眼笑。每当林高、林远忙碌一天回到家中,都能看到哑巴在厨房生火做饭,每当看到哑巴盘起头发忙碌的身影,两兄弟心里就格外的踏实。哑巴对两兄弟非常好,时常背着林富来给两人开小灶,每当看到哑巴坐在池塘边洗衣服,一手将脸颊边的乱发理到耳后,一看见两兄弟回家就眯着眼笑,笑的那么纯洁,眼睛弯的像个月牙,林高、林远心头都会涌上一股暖流。心里想着:“哑巴真美。”
“我希望哑巴是咱妈。”夜里睡在林高旁边的林远脸朝着房顶甩出这么一句话。
“咱妈也很好啊,没了咱妈看你不被爸打死也被饿死了。”林高嬉皮笑脸的回应着林远。
“可是咱妈总是板着一张脸,冷冰冰的,我感觉哑巴对咱更好,跟哑巴待在一起心里暖和。”
“可是哑巴不会说话呀。”
“不会说话咋了?哑巴多漂亮,不会说话也漂亮,我以后娶老婆就要娶哑巴那样的。”
林高在黑暗中摸索到林远的胳肢窝,“给你厉害的,还讨老婆了。”一边讲话一边挠着林远的痒痒,两兄弟在一阵咯咯的笑声过后沉沉的睡去了。
就在两兄弟读大学期间,母亲得了重病,时日不多了。兄弟俩赶紧买了车票赶回家中再见母亲最后一面,就在这最后一面,母亲告诉了兄弟俩一个惊天的秘密。林高、林远赶回家中,看见躺在床上瘦骨嶙峋的母亲,往昔强壮的母亲现在现在盖在被子里看不到一点身体的痕迹。两兄弟握着母亲那双粗壮干糙的手,整夜守着母亲。
“我不是你妈,哑巴是你妈。”这是母亲用尽最后一口气凑到兄弟俩耳边说的最后一句话。
林高,林远脑子顷刻的空白,记忆瞬间追溯到十多年前一个炎热的夏天。那天的太阳很大,树上的蝉叫声也很大,母亲坐在门口的阴凉处剥毛豆,林高、林远在树下逗狗玩,父亲带着一身的酒气晃晃悠悠的从远处走过来,走到母亲身边时拽着母亲就往屋里走,母亲试着挣扎,挨了两耳光,最后被父亲揪着头发连拖带拽的拉进了屋里。两兄弟只知道,母亲从屋里出来时衣服头发都是乱的,一手抹着眼泪,用沙哑的声音喊了哑巴过来生火做饭,便去厨房忙活了。父亲走出房间往地上啐了一口痰,骂了一句:“臭婆娘,没法生养还他妈有脸哭。”
母亲葬礼的当晚,两兄弟跪坐在母亲的棺材前守灵,脑里不断萦绕着那句:“我不是你妈,哑巴是你妈。”不由得想起了哑巴,两兄弟见哑巴最后一面还是在初中毕业时,听父亲说哑巴在他们去读高中一年后就去世了,父亲没有通知兄弟俩这件事,随便找了块地就把哑巴埋了,墓碑上只有两个字:“哑巴。”
哥哥林高不禁思考起,生在这样的家庭,父亲没什么特别的本事,靠母亲打理一家再怎么省吃俭用怎么供的起孩子读大学呢?忙了一天了,脑子昏胀的林高朦胧中又想起了哑巴,小时候家里经常有单身老汉的进进出出,每次他们来都会跟林富来打声招呼,林来福把哑巴拽进房里,老汉跟着进了房间,离开时,他们总会留下些钱,或者留下些肉和米。林富来说这些老汉是他的朋友,有时他们还会摸着两兄弟的头说:“给娃补补身子。”
想着想着,林高已经泪眼朦胧了,伴着沉重的疲惫感,林高又回想起哑巴曾经从家里逃跑过,那次全村人找了三天没有找到哑巴,大家都已经确信哑巴是逃跑了,不会再回来了。可在第四天,林富来发现哑巴又回来了。那天林富来发了很大的脾气,林高、林远两兄弟和母亲都吓傻了,一家人在屋里大气都不敢出。林高不知道那天哑巴经历了什么,只记得那天见哑巴的第一眼时,哑巴依旧是对他微笑的,笑的更加温柔,哑巴向林高招了招手,林高看着哑巴脸上触目惊心的伤痕,缓缓的坐在了哑巴怀里,依旧是那么暖和。
弟弟林远不约而同的也回想着与哑巴相关的点点滴滴,哑巴的房间在屋子后面的地窖里,林富来从来不让兄弟俩接近那间屋子,一天夜里,林远被尿憋醒,屋里的尿桶满了,林远就跑到屋后面小解,听见哑巴屋里还有动静,平日里没靠近过这间屋子,在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下,林远四处张望了下确定没有人后,便蹑手蹑脚的趴在们上透着孔往里面看。林远看见住村口的单身老汉骑在哑巴身上,哑巴拼了命的挣扎,挨了一顿揍,最后在力气尽失后呆滞的躺在床上,任由老汉在她身上蠕动,林远惊恐的看着这一切,一声都不敢吭,他深刻的记得,在庄稼汉黝黑庞大的身躯下哑巴显得那么弱小,那么无助……
随着回忆的深入,林远的泪水从眼里涌了出来,心中仿佛有团烈火在熊熊的燃烧,他握紧拳头,咬紧牙关,看了看身旁的林高。发现平日里敦厚,温柔的哥哥眼里也露出了凶光……
终
“贡品都准备好了吗?”林高问林远。
“放心,都准备好了,还带了哑巴最爱吃的地瓜。”林远回答
今天是哑巴的忌日,林高、林远,开着小车,载着父亲回到了村里。
“爸不去看哑巴,就咱俩去,你去把爸以前的好朋友全叫来咱家陪陪爸,省的他老人家寂寞。”林远刚要出门,“记住,是全部。”林高说。
“好。”林远回答。
林富来常年在城里,难得与老朋友们相聚,林高、林远将父亲的朋友们留下来过夜,林富来的朋友大多都是些单身汉,回家也没事做,索性就都留下来了。一屋子的老头子,嘻嘻哈哈的,讲起话来声音大的像是吵架一样。
林高、林远出屋把门锁死,各自将嘴里点燃的烟丢在了门口,径直又朝着哑巴的墓地走去。临走还听见小学老师那大嗓门的喊了一句:“林富来,我就说吧,你家小子准有出息,你看开那小车多洋气,我在屋里都能闻到汽油味。”
那天天很晴,夜里漫天的星星,能听到草里夏虫的窸窣声,夜晚的风吹在人脸上柔柔的,能听到远处人家孩子传来的哭声,夜色下一定还有别的孩子也在哭泣,林高、林远两兄弟跪在哑巴的墓前,放了两个地瓜,一边撒着酒一边念叨着“他养了我们24年,我们养了他24年,还清了。”最后,兄弟两人哽咽着,异口同声的说:“妈,我们来孝顺您了。”
次日,一条震惊全国的新闻从这个偏远的村子里爆发出来,一民宅失火,死八人,七名单身老汉,起火原因为汽油燃烧,明显是有人刻意为之,最大嫌疑人为死者林富来的独子林高远,嫌疑人尸体于一个墓地前找到,死因为划破大动脉失血过多,据现场调查为自尽,此人在国企担任高层管理,据同事说平日里除了性格比较孤僻外,并无异常,有精神分裂病史,有一名聋哑妻子,至今犯罪动机不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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