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宁都城是西武国最繁华的城市。这里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来往的各国商人、租客络绎不绝,即便到了夜晚,也是灯火辉煌,一片光明。
因此,它还有一个名字,叫做“不夜城”。
这里是王孙贵胄的乐园,纨绔子弟的天堂。
这座城里有数不清的酒楼、茶肆和妓馆,其中最大的酒楼名为“香满楼”。
酒楼里的伶倌和妓馆里的姑娘不同。她们卖艺不卖身,往往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除了身份低微,论才艺和模样,一点不输于大家闺秀。她们洁身自好,心性便清高了许多,更没有那些风尘味道。
尽欢是一个哑女,她除了弹琴并没有别的才艺,甚至连写字都不会,但她仍是这香满楼里,也是整个宁都城里身价最高的伶人。
传言她长得玉洁冰清、娴静姽婳,向来只着一身白衣,不喜锦衣华服。她的琴声缱绻流转,轻柔悦耳,即便寤寐不宁、愁肠寸断,听过之后也能眼笑眉舒。
达官显贵们百闻不能一见,哪怕一掷千金,也不能求取尽欢片刻。
(一)
香满楼的张妈妈站在后院的侧门外伸着脑袋望着渐行渐远的软轿,手上颠了颠一袋沉甸甸的金子,嘴角微微翘起,眉眼之中尽是窃喜。
她赶紧把金子放进衣裳的内衬里藏好,随即又叹息一声,有些失落,然后转悠着两颗眼珠子,在心里盘算了一番,扭动着她的熊腰肥臀关上了后院的侧门。
尽欢坐在软轿上通过一个小小的后门,被抬进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院落。
这两年来,她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来,拂晓之前离开,从来没有见过这个院子真正的样子。
今晚与平常似有些不同,现在已是午夜,院子里却是灯火通明、沸沸扬扬。
尽欢听到小厮们嘈杂的叫喊声和下人们紧张而杂乱的脚步声,心下好奇,她纱巾蒙面,用她的纤纤玉手轻轻挑开轿子上的窗帘往外看去,院子里张灯结彩,到处都挂满了大红色的灯笼,下人们在房梁下面搭着红色彩缎,门窗上都贴着喜字。
她抱着她的琴下了轿子,像往常一样走进了一间很大的内室,内室里的光线昏暗,与往常截然不同。
熟悉的人影坐在房间尽头,一手撑着额头抵在案几上,一手拿起酒杯自顾自地饮着。
他们之间隔着一块帘帐,看不清对方的模样。
尽欢行过礼,在熟悉的地方缓缓坐下,狡黠的月光透过窗户刚好斜照在她的身上,使她看起来十分缥缈,好像随时都可能消失不见。
她用手把掉落在胸口的青丝拨到背后,悠悠弹起了对方最爱听的曲子。
琴声潺潺,如涓涓细流淌过心间,抚在心上,那么安谧、从容,万物都静下来,世界只剩下琴声,院子里的嘈杂声也消失不见。
人们只道沐王府每到子夜便会传出绝世无双的琴音,却不知道这便是宁都最有名的伶倌尽欢所奏。
两个时辰过去了,帘帐后的人缓缓起身,有些站立不稳,今夜他似乎喝得有些多了。
那人举着酒盏一边喝,一边似醉如痴地说道:“尽欢,今夜我有许多的话想同你说。你一定很奇怪,我到底是谁,这里又是什么地方。呵,今夜我就告诉你,这里是沐王府,我便是西武国的五皇子苏沐!”
说罢,他将手中的酒盏斟满,一饮而尽。
挺拔飒爽的英姿摇摇晃晃地绕过那块帘帐,向尽欢走过来。
尽欢心头一紧,有些不知所措,两年来,她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
正当尽欢心神不宁的时候,苏沐已走到她的面前,弯下腰来,痴痴盯着她的脸。
尽欢立刻埋下头,眼神闪躲,有些慌张。
谁料苏沐一把擒住她的下颌,强行抬起,尽欢这才看清他的样子。
温润如玉、清新俊逸的脸在月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他的眼神寂寞无奈,神色茫然若失,看起来楚楚可怜。
两年来,尽欢第一次越过帘帐看清楚他的模样。
“你跟她长得真的真像,可我知道你不是她。她最聒噪了,可以拉着你喋喋不休地说上一整天,也最调皮,总是藏起来,让我到处寻她。可我偏偏最了解她,不管她躲到哪儿我都能找到。”苏沐的嘴里喷着浓浓的酒气,他的脸上不经意浮现出浅浅的笑容。
随即又神色黯然,似有些心灰意冷,“而你不会说话,又这么娴静。何况她已经死了,死了很久了。”
苏沐的眉眼中尽是寂寥,连尽欢也能感受到他内心的苦楚,忍不住心疼起来。
她伸出一只手,小心翼翼捧住他的脸,轻轻地抚摸他的眸子。她眼神迷离。苏沐的脸离她越来越近。他们都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就在他们快要面唇相接的那一瞬间,苏沐突然停住,抓住了她的手,冷冷地说道:“你僭越了。”
尽欢的心突然崩塌,无限的失落。她知道自己做了不该做的举动,深深地埋下自己的头,紧紧地攥着衣裙。
“明日便是我大婚的日子,今夜之后你便无需再来了。我已经为你交够了赎金,你离开这里吧。”
说罢,他转过身回到案几旁坐着,又开始沉默地饮起酒来。
他们的世界好像就这样隔开了,越拉越远。
两年前,尽欢被卖到香满楼,她第一次演出的时候就被一个腌臜的军官轻薄,她奋力地挣扎着,可张妈妈劝拉不住,不敢得罪此人。
就在她绝望透顶的时候,苏沐走过来把她拉到自己的身后护住,挥拳打掉了那个军官几颗门牙,叫人把他扔了出去。
此后她便每日到王府弹琴,再没有接待过别的客人。
但这两年来,他总是保持着距离,从不与自己亲近。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曲子,对着尽欢倾诉,说他的哥哥死了,父亲病了,母亲一夜之间愁白了头,说他怎样打败了他的对手,却又出现了新的敌人,说他读了些什么书,学会了什么功夫,说他狩猎的时候射伤了狼王,把它的牙掰下来做成了吊坠,说他训练城外的流民组建成了护卫队。
她只道这个愿意出高价买她来弹琴的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所幸自己是个哑巴,不会写字,他才愿意在自己的面前畅所欲言、流露真情。因为自己永远都不可能泄露他的秘密。
今夜,她像往常一样,待苏沐睡着后,悄然离开。
离开前,尽欢跪下,行了一个大礼,然后缓缓起身,抱着她的琴,转身向门口走去,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
(二)
三个月后,一支商队在荒寂和苍凉的大漠中挣扎着向前走着,前面的路一眼望不到尽头。
炙热的烈阳煎烤着一望无垠的沙漠,连空气都蒸腾氤氲起来,令人生畏。
尽欢骑在骆驼的背上,颠簸极了。她水囊里的水喝完了,现在又干又渴。粗糙风沙毫不留情地吹刮在她的脸上,她的嘴皮都干裂开来。
同行的胡人不愿拿水与她分享,毕竟她只是从中原买来献给大王的贱奴,只要不死就行了。
她头晕得不行,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胃里一阵翻山倒海,她突然用手捂住嘴,恶心地快要吐出来。
突然,一阵纷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尽欢艰难地朝远处望去,一队沙盗骑着马儿朝这边追过来。
沙盗离商队越来越近。骆驼受惊了,驼队顿时乱成一团。尽欢从驼背上摔下来,却没有力气逃走。
胡人们扔下骆驼和尽欢,连滚带爬地朝更远的地方逃去,却很快又被沙盗们追上,围成了一个圈。
沙盗把胡人们的用一根绳子串起来,排成一排,跟在他们的马队后面,把尽欢扔到了他们的首领面前。
他们的首领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常年在烈日下暴晒,他的皮肤黑得发红发亮。他一手拎起弱不禁风的尽欢,一手捏住她的下颌摆正她苍白的脸,露出一口白亮的牙齿,问到:“你叫什么名字?”
尽欢耸拉着脑袋,不语。
“原来是个哑巴,哈哈,给我带回去!”说罢,便把尽欢扔到他的马背上。
“哦,哦,老大要取媳妇儿咯,老大要取媳妇儿咯!”其他的沙盗喽啰嬉笑着起哄。
“你他妈闭嘴吧! 哈哈哈哈!”年轻的首领心情愉悦到了极点。
最近边关巡逻得紧,已经连续好几次没抢到东西了。今天不但抢到一单大的,还抱得美人归,跑这一趟值得了。
突然,一支箭“嗖”得一声射穿了一个喽啰的胸口。
尽欢看着那人倒下,面目痛苦而狰狞,口中还汩汩地冒着血。她还没回过神,就听见旁的人大声地喊着:“军队,有军队,快跑,有军队!”
“妈的,阿拉善,你带些人先把这女人还有这些货送回去,老子跟他们拼了!”
说罢,首领把尽欢抱起来扔给阿拉善,自己带着剩下的人朝军队的方向奔去。
振聋发聩的厮杀声令人毛骨悚然。
阿拉善的人马被军队死死地咬着。
尽欢逐渐分不清战马的悲鸣和刀剑碰撞的“哐铛”声。
她渐渐失去意识,从马背上掉了下去。
(三)
尽欢醒过来的时候有些恍惚,她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好似一个帐篷。大漠里的风沙在外呼啸着,声音听起来很可怖。
她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服,身上的沙子也已经被人擦拭干净。
她觉得很安心,很温暖,干裂的嘴唇也变得湿润光滑。
“你醒了?”苏沐见她醒了,面色瞬间由焦灼变为不易察觉的欣喜。
他扶起尽欢靠在自己的身上,端起茶杯缓缓地喂水给她喝。
“香满楼的张妈妈已经被我杀了。她以为背着我把你卖到关外去就可以瞒天过海?我追着胡人的商队来寻你,却碰到了沙盗,废了一番功夫才找到你。明日我送你回府,先养好伤,以后的事情以后再做打算。”
苏沐刚走出帐篷,便听到属下在喊:“王爷,王爷,萨真逃了,王妃被劫了!”
“什么?”苏沐拿起佩剑,带人冲进人群,见萨真用刀抵住王妃的脖子,正一步一步往后退。
“萨真,你放开王妃,今日我便放过你,若你伤她分毫,我定要你的狗命!”
黝黑的沙盗首领见苏沐提剑飞来,拿刀轻轻在王妃脖子上一划,一条血痕赫然在目。
苏沐怒目而视,却再不敢轻举妄动。
“沐王爷,你以为我萨真是那么容易被擒的吗?你西武国的废物举兵清剿了我多少次都空手而回,你也不仔细想想,凭你就能轻而易举地把我拿下了?”萨真恨恨地说道,“想要你的女人,就把我的女人交出来!”
“你……”苏沐气急,手握紧了剑柄,拔剑欲出,却又不敢轻举妄动。
“王爷,你当真为了一个戏子可以置我于不顾吗?”王妃愤恨地朝苏沐哭喊着。
苏沐一颗心被搅得七零八落,一团乱麻。
正当苏沐犹豫不决的时候,尽欢自己蹒跚着走了出来,向萨真走去。
“尽欢,你给我回去!”苏沐焦急大喊道。
萨真嘴角露出一丝坏坏的笑意,一把将王妃推向苏沐,拉起尽欢骑上马往外闯去。
“给我追!”苏沐一声令下,下属们纷纷骑马追上去。
苏沐抱起王妃,用她的锦帕擦拭着脖子上的血痕。
“王爷,我瞒着你跟来便是要看看到底是多出尘绝世的女子值得你费尽心思藏了两年,不惜与我爹爹反目也要追来。”剧烈的惊吓使王妃如惊弓之鸟一般瑟瑟发抖。她噙着泪握紧了苏沐给她擦拭血迹的手,任凭血珠顺着脖子流下打湿了衣襟,“我知道你怨恨爹爹逼你赶走她,瞒着你把她卖给胡人,可那不是我的本意啊王爷……”
“对不起,我必须救她,我很快回来。”苏沐满怀歉疚,将王妃交给她的贴身丫鬟,带人追了出去。
(四)
尽欢一把将萨真推倒摔在地上,很难想象这股力量是从那瘦削弱小的身体里面爆发出来的。
“你为什么要在刀上抹毒?!”尽欢怒不可遏地质问道,白皙的脸胀得通红。
“因为她该死!”萨真从地上蹦起来,怒目而视,随即又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语气立刻缓和起来。
他走到尽欢的面前,双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肩膀上,将她的脑袋靠在自己的胸膛,若有所思地说道:“妹妹,复仇怎么可以心软,如果不是她爹,现在的定国大将军应该是我们的阿爹,现在的沐王妃应该是你。她现在所拥有的,原本都是属于我们的。”随即又咬牙切齿起来,“多死她一个算什么,就算她整个家族陪葬,也消我心头之恨!”
尽欢将脸埋在萨真的臂弯里,忍不住啜泣起来。
为了复仇,这些年她实在太累了。
突然,萨真用尽全力将尽欢推开,一直箭“嗖”得从他们之间穿过射在干枯的树状上,把他们分开。
苏沐带着人马追过来了,把萨真围在中间。
苏沐下马把尽欢护在身后,用剑指着萨真,不紧不慢地冷酷地说道:“萨真,今天你活不成了。”
“打过才知道!”萨真露出他那标志性的邪笑,飞快拔出袖中藏起的短刀,朝苏沐刺过去。
短刀借着太阳发出耀眼的白光,闪到苏沐的双眼,在那一瞬间他眼前一黑,看不清周围的一切。他果断闭起双眼,用双耳感知风的流动与速度。突然他一睁眼,跟着“铮”一声,刀与剑碰撞产生剧烈的碰撞,擦出星许火花,两人被这股力量震开。
苏沐挥剑刺去,萨真双脚一跃,踩在剑尖,借势向苏沐背后跳去,短刀差点刺中苏沐的脖子。苏沐马上掉转剑尖,从侧身往后向萨真刺去。
苏沐的剑虽招式繁多、变化多端,却不及萨真的短刀灵活,萨真的短刀短小好使,力道却也远远不如苏沐的剑。
两人打得异常艰难,谁都不轻易放过谁。
突然,萨真的背后有了破绽。
苏沐一脚踢在他的背上,将他踹飞,随后疾掠而过。利剑飞一般跟着刺过去,直取萨真咽喉部。萨真蹙眉,足尖着地,迅疾往后退去。
利剑快要刺进萨真的脖子,突然,苏沐停住了,背后突来的剧痛让他的手无力起来。
剑从他的手中掉落。
他低下头看见从背后穿透他胸膛的匕首,鲜血浸湿了他的衣裳,连成串珠似的滴到沙地里,散发出一股血腥味。
他缓缓回过头,看见的是尽欢冷漠无情的脸。“为什么?”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痛苦地问道。
“我怎么能看着你用我阿爹的剑去伤害我的哥哥!”尽欢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铁锤敲打在苏沐的心上。
“你说什么?”他不敢相信尽欢说的每一个字,再次问道。
尽欢冷漠不答。
“要他的命就让我们离开!”萨真用手反扣着苏沐的脖子,挟持着他带着尽欢骑上苏沐的马逃了。
(五)
漫无边际的竹林里四处都是茂林修竹,这里四周青山环抱,湖水常年清澈如镜。一阵微风吹过,竹叶随着风儿摇摆,簌簌作响。湖面也当起一丝涟漪。
尽欢缓缓走过湖面上的独桥,向林间的小屋走去。
黑暗的小屋内,没有一点光照。苏沐被绑得死死的。背上的伤口已经结痂,停止了出血,但匕首还没有被拔出来。
苏沐不敢动弹,他只要轻轻一动,匕首就咬着他的肉,缴得他生疼。
门“吱呀”一声开了。
尽欢端着两杯酒走了进来。
从门口透进来的阳光照在苏沐的脸上,他吃力地睁开眼睛。眼前的尽欢已经重新梳洗过,换上了干净的玉蝶罗裙。她身姿婀娜匀称,面如凝脂,眼神明澈,绛红色的樱口显得十分娇美。
可这精美的面容让他觉得异常陌生。他想努力地亲近,却又隔地异常遥远。
“阿菁,阿菁是你吗?”衣衫不整、头发凌乱的他乞求着询问尽欢,想却又不敢听到自己内心的答案。
“苏沐哥哥,我在你身边两年,你都没能认出我吗?”阿菁用苏沐熟悉的语气与他对话,小时候她就是这样唤苏沐。
苏沐又悔又恨,悔自己没有早一些认出阿菁,恨自己让阿菁流落在外受了那么多苦。
“那时候萨真还时常闹脾气,说他只有我一个妹妹,我却叫一个外人‘哥哥’。因为这个,他还同你打了好多次架。不对,他原本不叫萨真,他叫‘叶影枫’,镇国大将军叶晖的长子叶影枫。这些,你还记得吗?”阿菁刻意提醒着苏沐。
“阿菁,你想要做什么,咱们先收手,以后再从长计议好吗?”苏沐已经控制不出留下泪来,哽咽着对阿菁恳求道。
“你说什么?”阿菁慢慢将苏沐扶起来,对他不可思议地笑笑,好像在嘲笑一个稚嫩的孩子,“现在整个西武国的臣民都知道他们的诸君苏沐王爷被叛贼叶晖的余党挟持了,你说我还怎么收手?”
突然,她一把抽出插在苏沐背上的匕首,疼得苏沐大叫一声,冷汗涔涔。
“阿菁,咱们不复仇了好吗,我用一辈子的时间慢慢补偿你,好吗?”苏沐努力地想站立来,他想抱着阿菁,他想补偿阿菁,可是他的腿已经麻木了,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站不起来。
“补偿?你要怎么补偿我?你拿什么补偿我?”阿菁突然发疯了般歇斯底里怒吼起来,她指着苏沐,发狂了一般地叫喊起来:“你的父王和你的岳丈联起手来诬陷我的阿爹,害死了我的阿爹和阿娘,灭了我叶家满门!你叫我等你,你说你一定会来救我,你为什么没有来?你为什么没有来?哥哥本来已经被爹爹的属下救走了,他还是冒死回来救我,要不是他,我早就死了。而你呢,即便你当时阻止不了你父王的所作所为,但你如今却娶了我仇人的女儿做你的王妃,你说过这一世你唯一的沐王妃是我,你忘记了吗?你忘记了吗?!”
阿菁红着眼,崩溃着嚎啕大哭:“苏沐,你能还给我阿爹和阿娘吗?”
苏沐无言以对,他亏欠阿菁的太多,他不知道如何开口。
“苏沐,你的王妃现在应该已经病入膏肓了,如果你也死了,西武国就完了,没了储君,内忧外患,这个国家早晚得被周围的财狼猎豹啃食干净。哦,忘了告诉你,哥哥他的在刀上抹了毒,此毒,无解。”
“阿菁!你疯了吗!”苏沐挣扎着叫喊起来,“她何其无辜,她还怀着我的孩子啊!”。
“孩子?孩子!”苏沐的话让阿菁的心脏猛受一击,她突然静下来,呆呆着看着苏沐崩溃痛苦的模样,思绪飘了很远很远。
她的脑海里回忆起许多过往。
她想起从前在将军府的院子里有一颗很高很大的合欢树。有一年阿爹生辰那天,他在树下埋了两坛酒,他说:“我呀,只想喝影枫取媳妇儿这坛酒,就是不愿喝我的阿菁嫁人这坛酒啊。”阿娘笑他:“那你就守着你的闺女,让她变成老姑娘啊。”阿爹插着腰,挥挥额头上的汗,说道:“对我而言,我的阿菁就算变成老姑娘,也比嫁人好啊。”
她又想起逃出西武的那些年,她和影枫易名换姓,在大漠里流浪,没有水喝也没有东西吃,他们只能在商路上等着,向过路的商队乞讨。后来,他们遇到了沙盗,影枫撂倒了沙盗中最能打的阿拉善的哥哥。阿拉善的哥哥带走了影枫,并承诺照顾好她,便把她交给了大漠里一个盲眼琴师。影枫每每抢到了好东西,全都留着给她送来。他每次都是独自一个人来,他怕那些没见过女人的沙盗知道这里还有一个女人。
“叮当”一声脆响打断了阿菁的思绪,苏沐凌乱的衣襟口中掉下来一个玉佩,似有些眼熟。
阿菁走过去,蹲下来捡起,难以置信地看着苏沐,哽咽道:“苏沐哥哥,你怎么会有这枚玉佩,你来找过我是吗?这是影枫找到我的时候从我身上扯下来的玉佩。表姐那个时候已经死了,他把这玉佩塞进她的身体里,放了一把火,带我走了。”
“阿菁,对不起,我来迟了。父王把我锁在宫里,我跪着求了母后一天一夜,她才将我放出去,等我赶到将军府的时候已经晚了。整个将军府都烧了起来,我不知道你在哪里,我找不到你,我被母后的人拉着,挣脱不了,我进不去,我只在一群烧焦的尸体里面找到这块玉佩。阿菁,我真的不知道你还活着!”
苏沐的话让阿菁的内心越来越柔软,也越来越疲惫。她的恨意越来越浅。
她过得实在太苦了,太累了,她突然十分想念阿爹和阿娘。
她拿起酒杯,一盏递到苏沐的嘴边,说道:“苏沐哥哥,咱们今日好好地喝一杯告别酒吧。”
苏沐含泪望着阿菁,“如果我死了,能让你化解你心中的痛苦和仇恨,那么,我喝。阿菁,我求你了,收手吧,已经死了很多无辜的人了,不要让敌国有机可乘,不要让西武的人民流离失所。”
说罢,苏沐毅然用嘴叼着酒杯一饮而尽。
阿菁笑笑,一口饮下自己的那杯,酒水顺着流下,胸腔里立刻传来被腐蚀了一般地痛。
她口中渐渐流出暗红色的血液,强忍着痛苦拿出一个药瓶和一把匕首,交到苏沐手上,断断续续地对他说:“苏沐哥哥,对不起,我错了,我骗了你,这瓶药可以解王妃的毒,而我服下的,是真的无解。我好累,我想去见我的阿爹和阿娘了。”
她已经快要呼吸不了空气,嘶哑着对苏沐说:“苏沐哥哥,你走吧,你一定是个好皇帝。求你不要怪罪我的哥哥,放过他,让他去过简单的生活。”
“阿菁!阿菁!”苏沐跪在地上,眼看着阿菁无力地慢慢倒下去。
他用嘴叼着匕首割开绑着双手的绳子,爬过去把阿菁抱在怀里。
他不停地叫喊着她,亲吻她的额头,用脸去感受她的温度。
可就算用尽了全力抱紧她,她的身体也越来越冷,越来越冷。
阿菁的意识越来越深,她听见苏沐在叫他,就像小时候那样追在她的身后,“阿菁阿菁”地叫着。
可是苏沐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远,她就要听不见了。
她努力地找寻,这个时候她又看到了阿爹、阿娘。
她看到了花灯节的时候,影枫头上戴了一顶小老虎帽子,阿娘牵着他的手,给了他买了一串酸酸甜甜的糖葫芦。他缺着门牙,费力地啃着。
阿爹把她放在自己的肩膀上,她手上提着小兔子花灯。
她胡乱挥舞着花灯的把手,灯芯摇摇晃晃,差点烧了阿爹的眉毛。
阿爹佯装生气,假装嗔怒道:“你这个小淘气,看我怎么收拾你!”便把她放下来抱在怀里,一边叫着“小淘气,小淘气”,一边用额头不停地蹭她的脸。阿菁幸福地笑着,笑意就快要从眼底漾出来……
(六)
一年后,苏沐登基为帝,不顾朝堂众臣反对,亲自重审当年镇国大将军叶晖通敌叛国一案,还了叶家清白。
他在将军府的合欢树下挖出了当年叶晖将军埋下的两坛酒,靠着合欢树干坐在地上,拿起其中一坛,打开了酒坛的塞子。
清醇的酒香霎时逸了出来,随着风飘散开。
他两手端起整个酒罐子,放开畅饮,却越喝越清醒。
昔年,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在叶晖将军下朝后拦住他,跟他说:“叶将军,将来我要娶阿菁做我的王妃,在我长大之前你不要把她许配给别人。”
“哦?”叶将军惊讶道,随即又大笑起来,“我只告诉你哦,阿菁成亲的喜酒已经被我埋在了树下面,就看你能不能找到啦,哈哈哈哈。”
苏沐红着眼,若有所思地盯着这坛酒,“叶叔叔,我找到了酒,可是阿菁已经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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