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美梦彻底破碎了。
在赵祈琏下旨赐婚我和他的弟弟赵宁珏那刻。
我甚至连他的一面也没有见到,只见到他身旁侍奉的中官带着圣旨来宣,以及紫玉匣里的一纸密信。
“阿紫,替朕监视宁王,待功成之日,定许卿皇后之位。”
我差点笑出声来,就像是平地捡了一万两银票一般,对着明黄色的圣旨三跪九叩,感谢皇帝陛下政务繁忙之中还特意来敷衍我。
陈家女儿即将入主光华殿的消息早就传得沸沸扬扬,朝野内外,何人不知,就连前天,我上街去,还听到一总角稚童掉了颗门牙,嘴里漏风,聚着风车跑来跑去,还唱着小曲儿。
“花娇娇,人俏俏,陈家有女年十八,摇身一变成凤凰......”
许我皇后之位,这怕是他赵祈琏画过的最大一张饼。
我柳家早就败落,父兄战死沙场,娘亲为此悲痛欲绝,卧床一月后,仍旧撒手人寰,而我不过有个寰安郡主的虚名,说白了,屁用没有。
柳家荣耀,终归是终结在我手里了。
“臣女接旨,谢陛下隆恩,陛下万安康宁!”
一袭深蓝色袍子的中官鼻孔朝天,甩袖离开,也不知道在我这里逞什么威风。
我朝人背后啐了一口,阉狗!
是夜,皓月初升,寥落的几颗星星分外寡淡,漆黑一片的院落,早已无人点起长灯,清风扫过,满地落叶堆积。
离娘亲去世,刚满三年。
手指滑过通体冰凉的紫玉匣,暗月下呈现着微弱的莹光。
“阿紫,这是我请长明师傅做的紫玉匣,以你的名字为名,只有我们俩可以打开……”
赵祈琏还是不当皇帝时看着可爱些。
我盘算着这玩意当了能换多少银子。
自从娘走后,府里的侍女家仆都被我遣散了个干净,还给他们带了足够的盘缠。
父亲在时清廉自守,除了赏赐和俸禄,分文不进,既要补贴军士,又要搭棚施粥,惠及一方流民百姓,府困内本来就空虚,要不是因为担心爹娘被气到活过来,我怕是连柳家大宅也给卖了。
“喵~”大黄喵呜喵呜地叫着,来回围着我打转,蹭着我的裙边,水润圆溜的大眼睛奶呼呼地望着我。
那股子憋闷和抑郁被冲淡了许多。
“怎么啦?”我提起裙子蹲下,轻轻抚摸着大黄油光水滑的白色皮毛。
毛茸茸的手感令人欲罢不能。
大黄在我娘病逝的第二天,莫名出现在灵堂附近。之前从未曾见过它,不知怎的就溜进了柳府。
我看它脏兮兮的,料想是个没主的,就把它养了起来。所幸它会自己捕鱼捉鸟,倒是省了我把自己的口粮分它一半。
不仅如此,隔几天早晨,我门外就会出现鱼身或者鸟头,想来大黄也是十分有孝心,剩下这些吃食来喂我。
如今,只剩它陪着我了。
二
我出嫁这日,天公不作美,像是开了水闸,瓢泼大雨铺天盖地地涌来,抬轿子的轿夫有个抬到一半生生晕了过去。
不知道的,以为这轿子里坐的不是郡主,而是一头母猪。
听见有脚步声匆匆赶来,几个侍卫抬着那轿夫离开,不知从哪里又换来一个,这回倒没再出事,一路上,稳稳当当的。
为了效仿宫内戒奢宁俭,食不求甘的风尚,宁王上书请求一切从简,皇帝也大笔一挥,痛痛快快地批准了,省去了宴请宾客,繁文缛节。
这话也就是用来堵悠悠之口的,世人皆知宁王痴傻。四年前,宁王发了高热,病愈后,就变得痴傻如八岁稚童,赵祈琏担心言官嚼口舌,说他刻薄寡恩,苛待亲弟,索性以此为由,派了禁卫军驻守,名义上是恩赐,实则是监视和软禁。
正想着,轿子停了。
红盖头遮挡住我的视线,这喜冠重的很,一路过来,压得我的脖子又酸又痛。
喜娘说着喜话,挑了轿帘,将我接了下去。
谁料喜服太过厚重,我又坐麻了腿,一个没站稳,眼看就要摔个狗爬,红盖头下,喜庆的红色靴子一闪而过,有人托住我的胳膊,把我带了起来。
“我的新娘好笨呀!”
温润的男音隔着盖头传到我的耳朵里,只是带了些傻气。
还记得,父亲受邀出席宫宴,那是我第一次进宫,在展华园里,看见有个意气奋发的白衣少年在舞剑,身姿潇洒矫健,惹得一众世家女儿春心萌动。
说也奇怪的很,我出轿那刻,大雨骤停,只听见屋檐下,雨露打在石板上滴滴答答的声音。
我虽然看不见前路,只是握住红绸的另一端时,汹涌翻滚的心境骤然被抚平。
一步一步,走进未知里。
“娘子,你饿不饿呀?”
“娘子,累不累啊?”
“娘子,他们说以后你就会一直陪我玩了,对不对呀?”
......
八岁的孩子都是这样聒噪的吗,从进门那一刻,赵宁珏就问个没完没了。
“不饿。”
“不累”
“对。”
......
终于走进了堂室,喋喋不休的赵宁珏竟然安静下来。
“日吉良辰,天地开张,乾坤相配,大吉大昌......”傧相低沉的声音在空旷的内堂中更显庄严郑重。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说这话的人下旨把我嫁给了别人。
所以说,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礼成——”
三拜过后,我被送入了洞房。
也好,从此,之前种种,就再与我没有一丝一毫的瓜葛,赵祈琏让我监视宁王,也不知道他是真的担心宁王在装疯卖傻,所以还忌惮他,还是担心陈家姑娘对我们的过往有所芥蒂,草草把我嫁了了事,无论怎样,他日再见,就是陌路。
大概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我饿得发慌,正要摘了盖头觅食,就听见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一阵冷风窜了进来。
“娘子——”
是赵宁珏。
三
“来,叫姐姐,叫了的话,姐姐分你一块。”
赵宁珏进来后,许是有宫里的女官教过,他就拿了喜秤,挑起了我的盖头。
他的双手覆在我的眼前,像是怕我被光晃了眼。
等他把手移开,一身红色锦衣的俊俏青年撞进我的眼睛,他的脸瓷白如玉,看着有种柔弱的书生气,但背脊却宽阔,不像我想的那样瘦骨嶙嶙。
如若他不说话,就和一般正常男子无异。
赵宁珏拿着不知何处寻来的点心,献宝似地递到我面前,傻兮兮地笑着,眼睛眯成一道缝。
我见他傻得可爱,就想逗逗他,便使坏让他叫我姐姐。
他噘着嘴,一副极其不高兴的样子。
“不叫不叫,姐姐是姐姐,娘子是娘子,你是我的娘子,才不是姐姐呢。”
虽然心智像个小孩子,但也不好骗呀。
我眼睛一转,计上心来。
“姐姐是我的小名,不是那个姐姐。我既然是你的娘子,叫小名不是更亲切吗?”
循循善诱下,赵宁珏似乎有些动摇。
“那好吧,你叫我一声夫君,我就叫娘子小名。”
“没问题!”
我答应地爽快,只当他是个小孩子,叫声夫君,也没什么。
“夫君。”
赵宁珏哎了一声,笑得极为灿烂,像是占了多大的便宜似的。
我指了指他,示意轮到他兑现承诺了。
赵宁珏乖乖地点点头,挺胸抬头,“阿紫。”
我一愣。
“林安早告诉我了,我娘子叫柳紫玉,小名是阿紫,才不是姐姐呢。”
林安是从小陪他一起长大的近身侍卫。
我撇撇嘴。
这个林安倒是话多。
“喵呜~”
听到大黄的叫声,我才忽然想起它来。因为担心婚礼无暇顾及大黄,就先把大黄送进了宁王府。
我朝着声源处望过去,瞧见某只猫头戴着大红花,一脸幽怨地看着我。
我噗嗤笑出声来。
赵宁珏蹬蹬蹬跑到大黄那里,一把抱起它,令人奇怪的是,大黄没有半点挣扎,就乖乖地呆在赵宁珏的怀里。
大黄认生,除了我以外,从不曾亲近旁人,之前有一位路过的姑娘见大黄可爱,正要摸它,大黄腾地弹起,只留下小姑娘心有余悸地愣在原地。
难不成这大黄也是审时度势的俊杰猫,知道自己余下猫生多要依仗面前这个人?
我摸了摸它的脑袋,大黄戴着红花,看着喜庆极了。
夜色已暗,林安敲了门,进来时对赵宁珏和我俯身作揖,把人领了出去,顺便也给我留下几个侍女,个个低眉顺眼。
为首的身穿湖绿衣裙,自称青染,举止从容,问我是否此时沐浴,我点点头。
待她们把水打好,我便借口不习惯身边有人看着,将她们都打发了出去。
水温正合适,水汽弥弥升起,倦意缱绻,竟然失去了意识。
等我再醒来,月色沉凉如水,我穿着红色里衣躺在床榻上。
身边睡着一个模糊的人影,大概是初醒,意识不清,我心中一惊。
那人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娘子。”一只胳膊顺势就搭在我的腰间。
我轻呼一口气,这才想起自己今日刚刚出嫁。
赵宁珏睡得很沉,我扯了半天,愣是没移开他的胳膊,索性就放任不管了。见他的被子掀开了大半,我又帮他细细掖好。
黑暗里,又沉沉睡去了。
(四)
嫁给他最是划算不过。
这王府里,除了他,便是我最大。作为新妇,既不用侍候公婆,也不用担心能否得到夫君的青睐,成天和后院女人争风吃醋勾心斗角。
每天醒来,就是陪着他玩,或者看着他玩。
我也渐渐的习惯了和他同住一屋,同被而眠,心里只把他当成一个孩子。
这天,我一醒来,就看见赵宁珏手里拿着一只风筝,眼巴巴地看着我。
“娘子,今天风大,我们去放风筝吧!”
见他可怜兮兮,满眼期待,我也不忍浇灭他的热情,只好点点头。
到了院子里,我便半倚在贵妃榻上,握着团扇,遮住刺目的阳光。
赵宁珏手持风筝线,来回在院子里奔跑,眼见着额上出了汗,可这风筝就是上不了天。
“娘子,”他瘪着嘴,委屈极了。
我叹了口气,扔下团扇,接过他手里的风筝。
曾几何时,我最喜欢的就是放风筝,三月后,便开始求着娘亲身边的魏妈妈扎风筝,魏妈妈的风筝是京都最好的,又好看又结实。
我握着风筝线,感受着风的流动,这放风筝,不是靠取巧,要逆着风来,其中奥妙,有趣得很。
掌握风的流动,要靠眼,也要靠感觉,树叶飞舞的方向,衣袂翻动之处,便能抓住风。
就是现在!
我扯着风筝线,逆着风奔跑,发丝在身后飞扬,心里震动,手里一阵拉扯,我微微松开,风筝便如长鹰一般,冲上云霄。
“阿宁!阿宁!你看,我成功了!”
我挥着另一只手,兴奋地朝着赵宁珏大喊。
像是自己也飞上了天,广袤无垠的天际,我穿越了云海,自由自在地翱翔,那一刻,我感到久违的快乐。
“娘子好棒!娘子真厉害!娘子不愧是我的娘子!”
他眉眼弯弯,开心地直拍手。
那一瞬间,世间纷纷扰扰,都与我无关,只有高高飞着的风筝,还有某个手舞足蹈的傻子。
许是得意太甚,就没注意到凸起的鹅卵石,我脚下一滑,直直向后倒去。
本以为要摔个屁股墩,却被不知何时闪到身后的赵宁珏接住,他的胸膛硬邦邦的,有些硌人。
即便心智如孩童,但身上还是有功夫的吧,所以反应才能这么快。
心悸过后,我转头将手里的缠绕风筝线的手柄递给他。
“阿宁,你也放放看。”
赵宁珏点了点头,又摇摇头,大手包裹上我握着线的手。
“我不要自己放,我要和娘子一起放!”
他的手掌心很是粗砺,带着多年的老茧,间或磨着我的手背,痒得很。
我靠着他的胸膛,我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气息,近在咫尺。
如果他没有因为高热而痴傻的话,想必早已成婚,身侧有娇妻相伴,琴瑟和鸣,红袖添香,说不定也有了乖巧伶俐的孩子,人生美满。
如果当年他不是为了救他那不是人的兄长,跳下了隆冬里的冰河,今日荣登大宝的未必会是赵祈琏。
可能在你死我活的皇位争夺里,仁慈和善良才是最大的弱点吧。
(五)
那日放过风筝后,当天夜里,我便染了风寒。
忽冷忽热,半梦半醒间,屋子里灯火通明,侍女们来去匆匆,脚步声不断,隐隐听见谁一直喊着我的名字,握着我的手,我想回应,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我做了很多梦,梦到了爹娘,梦到了兄长和嫂嫂,梦到了那年除夕夜,我爬上房檐,踏着雪赏月,府墙外人头攒动,我瞧着热闹,一时不察,从瓦片上滑落,正正落入那人的怀中。
他牵着我的手,穿过禁卫军的搜寻,来到护城河畔,亲手点燃祈福的花灯;月老庙里,那棵姻缘树下,他一个飞身,就将写着我们名字的红绳绑在了树枝上。
“祁琏。”
忽然,他不见了,似一阵烟雾弥散,再不见踪影,残留在指尖的温度一点点冷掉。
啪—
泪珠涌出,滚落。
刹那,所有的光影飞速褪去,黑暗里,听见谁的一声叹息,带着厚茧的手轻轻拂过我的眼角。
“阿紫—”
我缓缓睁开眼睛,浑身疲软酸痛。
入目是胡子拉碴,满脸倦容的赵宁珏,我看见他眼中闪过惊喜。
“娘子你醒了!”
“都怪我,不应该让娘子陪我放风筝的。”他垂着头,双眼布满血丝。
我吃力地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往日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乱糟糟的。
“不怪阿宁,是我身子不争气。”
“阿宁不要自责。”
好不容易劝了赵宁珏去洗漱,正想阖眼睡个回笼觉,外屋的青染隔着帘子通传。
婳凝来了。
婳凝是同我一起长大的侍女,情谊深厚,三年前,娘病重时,我便做主把她嫁给了她的心上人。
她的心上人远在通州,我以为我们这辈子不会再见了。
三年未见,她看上去颇为憔悴,我们主仆两执手相看泪眼。
我心里欢喜,却听她说丈夫孩子染了疫病,刚刚殁了,她举目无亲,便重新回到京都,四方打听,才知道我已经嫁入了宁王府,所以来投奔我。
我一下一下拍着她的手,抹掉她的眼泪。
“苦了你了,往后,就继续留在我身边吧。”
婳凝无声地点头,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流个不停。
我特意给她辟了间屋子,让她不必和其他丫鬟挤在一处,担心她人生地不熟被人冷落,就让她在我身边侍奉。
青染虽然觉得不合规矩,面色不忿,但碍于身份,并未说明,只是安静做事,也不与婳凝多言。
三年过去,婳凝越发地沉稳,从前在柳府时,她最是没心没肺,偶尔也撺掇我出府去玩,现如今,时常见她黯然神伤,满腹心事,你问她,她便只说没事。
也是,丈夫孩子相继离开,徒留她自己苟且于世,换谁还能开心起来呢。
听说城外圣竹寺极为灵验,能为阴阳两隔之人祈福,我便带了她去圣竹寺上香,梵音古佛,最是能安抚人心,平心静气。
(六)
七月二十,是当今太后的寿诞,皇帝在宫内设宴,邀请一众贵胄入宫赴宴。
以往赵祈琏总会以体恤亲弟体弱为由,免了赵宁珏入宫,可这次,却大张旗鼓地派內仕来请。
我心中略有些不安,但皇命难违,不得不去。
离府时,喝了碗婳凝熬的汤,宫里规矩繁多,怕是吃也吃不痛快,所以先喝一些汤垫垫肚子。
马车上,赵宁珏一直紧紧握着我的手。
“阿宁,你害怕吗?”
我看他一向话多,此刻却出奇地安静。
他闻言看向我,眉开眼笑,状如月牙,“不怕,只要和娘子在一起,我就不怕。”
“娘子你也别怕,我一定会保护好你的。”
真傻。
我笑着点点他的额头,“好,有阿宁在,我也不怕。”
不知道皇帝此举意在何处,但我既然嫁给了赵宁珏,就是休戚与共,同气连枝,我定竭尽全力护着他。
到了皇宫,先去给太后她老人家请安,太后留下了赵宁珏说话,我随女眷们先去了展华园,宴席上,一派歌舞升平,皇帝没有露面,端坐在正前方的就是新封的陈皇后,肤如凝脂,雍容华贵,国色天香。
我看着她,内心却平静地泛不起一丝波澜。
身后的宫女为我斟酒,我本就担心赵宁珏,没有闲情喝酒,奈何皇后祝酒,只好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等了半个时辰,还是不见人回来,身旁的宫女再为我斟酒时,被上菜的內仕不小心撞了一下,酒水尽数都洒在我的衣服上。
宫女连忙跪下请罪,宴席上的目光都被吸引了来。
“笨手笨脚的奴才,快快,领着宁王妃去内殿换一身衣服,感染了风寒就不好了。”
陈皇后急急站起来,吩咐着。
“没事没事,不妨事。”
我拿着手帕擦着宫服上的水渍,本欲拒绝,又担心这宫女为此受罚,便对她说:“那你便带我去换衣服吧。”
那宫女颤颤巍巍地看了眼皇后。
“去吧,宁王妃既挑了你,你便去,看本宫作甚。”
“是,奴婢遵命。”
宫女赶忙起身,为我引路。
“宁王妃,这边走。”
我不疑有他,跟上前去。
许久没有进宫,对宫内布局都已经记不大清了。那宫女把我带入昭容殿内,说帮我去拿更换的衣物,就离开了。
我独自等在殿内,不知为何,手脚忽然发软。
暗叫不好,我踉跄着走近殿门,发觉门竟然被锁死了。
回想着刚刚的情景,我这才恍然大悟,今日这鸿门宴竟是为我而设的。
我强撑着,试图在混沌的意识中寻找一抹清明,忽地瞟见了金色的烛台,将蜡烛从尖针上拔了下来,对着自己的胳膊狠狠划了一道。
正在这时,听到殿门外有动静,我来不及躲,就蛰伏在暗处。
门被打开,一个人影走了进来,我出其不意,握着烛台就冲着那个人直直刺去。
显然,我高估了自己的力量,来人动作敏捷,直接擒住我的手腕。
“阿紫,你是要弑君吗?”
这声音,熟悉地令人生厌。
(七)
赵祈琏进来后,抬了下手,身后的內仕便退了出去,关上了殿门,此刻大殿里,只有我和他。
鲜血顺着我的皮肤缓缓淌到地上,他眼神一暗。
“你受伤了。”
“废话。”我又往后挪动了好几步,“拜你所赐。”
他笑了笑,“你还是没变。”撕拉一声,他手中用力,便从长袖上撕下一缕布条来。
赵祈琏走近我,我扶着墙,警觉地后退。但药效发作得很快,从四肢开始发麻,我甚至已经感觉不到双脚的存在。
“这药只会让你浑身无力,不会伤害到你的。”他大步一迈,捞起我的胳膊。
是了,我根本挣扎不了。
赵祈琏抬着我的手,眉头紧锁,动作轻柔,把黑色布条裹到伤口上,眼神里似乎带了丝心疼。
我微微喘着气,颇为不屑,“你何必惺惺作态。”
他看向我,眼含深意。
“你会明白的。”
我的眼前一片模糊,跌落在地,但意识却也清醒,迷蒙间,有人将我抱到榻上。
等我再次醒来,已经身处王府的住处。
层层纱幔间,传来低低的交谈声。我盯着虚空很久,直到一只手撩开了长帘,我怔怔地看着那张脸,几乎忘了眨眼。
“醒了,正好喝药。”
赵宁珏捧着药碗,端正坐于榻边,在我坐起身时,将长枕垫到我身后,他若无其事,就像我们本该如此。
他喂我喝,我就乖乖地喝掉,安静地盯着他。
药尽,他起身就要离开,我兀地伸手拉住他的衣服,“何必自苦呢。”
他似听不懂,嗓音温润,笑意盈盈,“我特意尝过了,这药不苦。”
赵宁珏明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药。
清风拂过,挂在窗口的风铃叮叮当当地响着,木梨开得正盛,香远益清,惹人心颤。
“你喝了药,身体能恢复,能说能笑,能唱能跳,就不苦。”
答非所问就是答,对视间,眼底便连接着心底,他不说,我也懂了。
我垂下头,避免了视线交错,扯了扯他的衣服,“我就在这里,哪里也不去。”
啪—
药碗从他手里掉了下来,所幸是木碗,只打了几个转,就完好无损地停在地上。
“好…好。”他捞起碗,单单说了一个字,尾音就拐了好几个弯。
“我去—”
“我去煎下一服药。”话没说完,他落荒而逃。
谁料,未及片刻,他又折返回来,面无表情,肃然郑重。
赵宁珏伏低身子,平视着我,平静的眸子下潜藏着不安。
“阿紫,你可想好了?”
“你如果点了头,便再也没有回旋余地,我是断然不会再放你离开了。”
他静静地等着我的回答,身侧双拳攥得很紧。
“喵呜—”大黄不知从哪里野回来,也凑起了热闹。
“大黄原名叫什么?”我摸着它柔软的脑袋,问得毫不相干。
赵宁珏微愣,剑眉轻挑。
“霏霏。”
闻言,我笑着搔了搔大黄的脖子,“还是大黄听着实在。”
他也笑了。“确实。”
“阿宁。”
他看向我。
“我心如磐石,无转移。”
(八)
那日在昭容殿内,我听见一声巨响,还有兵器撞击的声音,阿宁的声音响起,我浮萍一般的心舒尔落下来。
大殿里,他与赵祈琏争锋相对,与之前那个愚痴的模样判若两人。
“朕的好弟弟,我以为,你打算装傻装一辈子。”
原来,赵祈琏一直都在怀疑,只是苦于无法证明这件事。
“从前,朕只是怀疑,你明明有父皇的玄虎令,只要你拿出来,塞外八十万玄虎军就会听你号令,太傅也独独青睐你,可你偏偏不与朕争夺这个皇位,朕最初以为你只是太重亲情,所以不成气候,现在看来,阿紫才是那个让你放下武器的软肋。”
“皇兄,你不是早就清楚的吗?如今你早已稳坐皇位,前尘往事而已,本不必深究。”
“稳?”赵祈琏一声冷笑,“朝野震荡,为了安抚群臣,朕只能娶了丞相之女,而你,手握玄虎令,朕又岂能心安!”
我曾从爹那里听说过玄虎令,大熙开国之初,高祖担心武将窃国,便同传国玉玺一起做了这把统领大熙精锐玄虎军的兵符,兵符在谁手里,玄虎军就听谁号令。原来先帝竟是把玄虎令交给阿宁了吗,可他为何?
“阿紫心悦你,柳家便支持你,我不想让她心伤,也本不欲与皇位有牵扯,索性装傻充愣,落个清闲。 ”
“虚伪!”
“宁珏,你当真没曾起过一丝夺嫡的念头吗?”
我没有听见阿宁的回答。
沉默里,赵祈琏并不感到意外,”所以,宁珏,你要朕如何能安心。”
直到这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一枚制衡棋局的棋子,在赵祈琏的心里,任何事任何人都没有九五之尊的位置重要。
也许此前种种情意是真,但是利用也是真,参杂了阴谋算计的感情比不爱更令人作呕。
从前,父亲知道我心仪赵祈琏,出于爱女的拳拳之心,从不结党营私的他站在了在赵祈琏的身后,父亲是肱骨之臣,一生军功无数,他战死疆场,我毫无怨言,若是父亲还在世,他也断不会弃了我去娶丞相之女。
但父亲没了,只留下虚名,我已经不能成为他的助力了,赵祈琏便转而寻了别人。
阿宁为了不教我为难,可以放弃争夺皇位,可以装傻数年,沦为天下的笑柄,又再次为了我,不管不顾地重新站到日光里。
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护着我。
“宁珏,交出玄虎令,朕便免了你的欺君之罪,让你继续当你的闲散王爷,阿紫,我也不会动她分毫,定把她完好无损地交给你。”
不行—意识在叫嚣着,可浑身却使不上力气,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
不行!阿宁,你若是交出来,赵祈琏就再没有任何顾忌了,他薄情寡义,焉知不会兔死狗烹!“好。”
阿宁的声音淡淡的,似乎那玄虎令也不是什么要紧玩意。
“死物罢了,给你便是。”
(九)
群山起伏蜿蜒,葱郁茂密,天边流连着飞云。
清冽的野泉潺潺地流动,湖边,有一座简朴雅致的小院。布衣粗麻,青年挽着袖边,挥舞着斧头,卖力砍着木头。
素衣女子刚刚揭开锅,下了米,腾腾的白雾弥漫了整间屋子。
看着看着,布衣男子便不见了。
我恍然醒来,天色将明。
东方泛起了鱼肚白,启明星遥遥挂在天际。我手执一支玉簪,将身后的青丝绾起。
光着脚走到镜湖边,秋日的晨风吹得人心凉。
“夫人,当心着凉。”
碧宛从殿里匆匆追了出来,提着白狐皮大氅和鞋,我看了她一眼,还是穿上了。她也没有多言,只退在一旁,或是担心我跳进这镜湖里溺死自己。
“碧宛,你别担心,我是不会寻短见的。”
因为有个傻子,拿一切护着我,我身上背着他的命,怎敢轻易寻死。
昭容殿后,赵祈琏信守承诺,放了我们离开皇宫,那时,我曾天真地认为一切尘埃落定,我也认清了自己的心,只愿余生与一人相守终老。
可是赵祈琏不许,那天,他以欺君谋反的罪名派重兵围剿宁王府,王府外灯火不歇,阿宁与我面对面坐着,脸上并没有一丝意外和恐惧。
他伸手,轻轻摸过我的脸,缱绻轻柔,满心满眼的不舍。
“阿紫,我本以为这辈子与你无缘,也不曾有执念,可是命运垂青,阴差阳错,你又嫁给了我,那天你说‘我心如磐石无转移’,可知我内心是滔天的欢喜。”
“阿紫,此后即便没有我,你也要开开心心的,像我们一起放风筝时那样开心。”
他抹掉我眼角的泪,我不解,欲开口告诉他:“生当相守,死当同穴。”他却微笑着阻止了我。
“婳凝,带她走吧。”
那是我听到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随后脖子被重击,我便晕死过去。
等我再次醒来,就被困在这里,成为了当今陛下的紫玉夫人。
婳凝是赵祈琏的眼线,我早该意识到的,在我进宫赴宴前,她端给我的汤与宫里的酒相混合,就能使人丧失行动能力。
而这件事,阿宁似乎早已知道。
他似乎早已料想到有这样一天。
“宁王拒不出府,毫无悔意,经劝无效,禁卫军火烧宁王府,宁王伏诛。”
史书上寥寥一句,镌刻了阿宁惨烈的结局。
初闻这消息时,我如遭雷击,心像被一刀刀地凌迟,每时每刻,痛苦难忍。再后来,这心痛,就成了顽疾,每逢阴雨天,总会犯上一阵儿,时时提醒着我,他不在了。
至于婳凝,我第一次求了赵祈琏,放她回家,与她的丈夫和孩子团聚,也算彻底了了我们主仆二十余年的情谊。
她一介平民,天子之命,何敢违抗,我如何怪她呢。
还好,赵祈琏只会在白天来我这里坐坐,坐一盏茶的功夫,就离开了,我只当他不存在,如果他敢靠近我半分,我就会用藏在袖子里的刀了结了自己,所幸,这把刀从未出鞘过。
春夏秋冬,变换着一茬又一茬,我的快乐似乎随他离去了,只剩下索然无味。
阿宁,我好想你。
尾声
承元九年,圣德明皇帝驾崩,选宗室子弟,继任大统。
殿外飞舞着鹅毛般的大雪,地龙烧得正旺,悲鸿的钟声传来,我愣了片刻,心中无悲无喜,只余一声叹息。
遗旨上写,将无子的宫妃送去长隆寺为国祈福,于我来说,在宫里或是在寺庙里,并无差别。可过惯了华贵生活的妃嫔们个个哭天抢地,我一时怀疑,她们是为了陛下驾崩而哭,还是为自己即将漂泊无依的余生而哭。
等我下了马车,面前却不是什么恢弘肃穆的庙宇,而是一间简朴的院落。
我心一颤,双手有些哆嗦。
迟疑地推开那扇木门,院子里落满了雪,还有细细碎碎的梅花印,如果不是“喵呜”一声,那通体白色的小猫怕是完全与雪融为了一体。
眼泪刷地落下,我缓缓蹲下,手试探着伸向小猫。
前方一阵踩雪的沙沙声,我不敢抬头,生怕看见的,不是他。
阴影落在我面前的雪上,那人也蹲了下来,一双手轻轻拭掉我的眼泪。
“回来啦。”
温润的嗓音终于不是回荡在百转千回的梦里。
我缓缓抬起头,看着那张日思夜想的面孔,心中垒砌的冰墙轰然间倒塌。
“这猫看着眼熟,叫什么名字。”
“叫小黄。”
真是个实在的好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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