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加尔嘴里嚼着糖

三十年前，贝加尔湖畔的光，映照着始终不改的初心。

那天，奶奶就是站在那四散的光芒中，抱着那个庄严的代表人死后永恒的盒子，嘴里嚼着糖，让那少有的微风肆意拂过脸颊，拂去眼角余留的泪痕和那永远不会再回去的岁月……

但岁月里的人，始终都在……

故事的开始是在五十年前，爷爷在与奶奶结婚之后便去了遥远的宁夏支教，在那里一待便是十年。十年说长很长，人生的八分之一就这样过去了，说短又很短，不过是一年又一年的春节奶奶带着两个很久不曾见过父亲的孩子，千里迢迢赶赴宁夏，同样的路同样的车坐了十次罢了……

终于，爷爷十年的支教生涯结束了，奶奶却并未等到她牵挂的人，等来的只是一封雪白的信封，里面小心翼翼夹着三张皱皱巴巴发黄的信纸。我从未见过爷爷，却在家里的书箱子里见过这封信，被完完整整的保存在箱子的一角，蒙上了一层时间的尘埃。信中写到:吾妻十年艰苦养儿，吾心怀愧疚，此生难补，而今吾将远赴俄国学习，为期两年，学成必归，此信为证，好生过活。

信上的钢笔印记已经淡退很多，但那刚劲清秀的字却在上面异常规整清晰，仿佛印着爷爷的愧疚与不舍还有当年奶奶的纠结与泪滴……去吧，读书人的志向在远方，谁都拦不下一个浪子闯天涯的脚步……

爷爷在北方那个寒冷的国度生活了六年，六年中只有寥寥几封书信得以跨越中俄边境不远千里来到奶奶手中。我们一直以为爷爷在那边艰难求学，但后来的一封信，一封来自贝加尔湖畔的信，无情的推翻了我们的这个想法。

那个阳光洒满世界的下午，奶奶手里紧紧攥着那封满是俄文的信，找到同院的李叔家，李叔当年在漠河当过兵，会一点俄语。奶奶径直闯了进去边走边喊“孩子他爸来信了，这次用的俄文看来真是学到东西了。”但几分钟后，仿佛世界陷入了无休止的漩涡中，奶奶只觉眼前光线渐渐黯淡了下去，仿佛看见了过往被削成碎片，一一散落在眼前……

那封信是一个俄国女人写的，她的字很难看，应该没有接受过很好的教育，却用一句句简短的字字锥心的话道来了爷爷这些年的生活。爷爷去那里考察遇见了她，便决定留下来与她共同维系艰难的生活，我们都知道贝加尔湖畔荒芜人烟，但却风景秀美壮观，她们就这样自食其力，仿佛远离了俗世生活，爷爷也放弃了学业，要与她一起追寻简朴的生活，寻找心灵的安宁。于是他们结为夫妻，一年后有了一个儿子。直到六个月前，爷爷实在牙痛难忍，他们于是奔赴城市看病，诊断出爷爷已是牙龈癌晚期，他们这么多年远离城市哪里有积蓄可以治病，于是这样等着，一天一天直等到爷爷走的那一刻……这一定是她此生最痛苦的日子，看着他被疾病摧残我却束手无策……她说，在爷爷昏迷之前，曾说他在中国有一个妻子和两个孩子，他想死后可以回家……

现在看来，她来为她的爱人完成最后的心愿来了。

爷爷一生中遇见的都是好女人，都心甘情愿等着他，都没有自私的硬要留着他，都为了让他安心自己苦着……

半年后，奶奶攥着那封信，来到贝加尔湖畔，找到了那个再普通不过的俄罗斯女人，她把那个庄严的代表人死后永恒的盒子交给了奶奶。同时奶奶看见了她的儿子，一个蹲在角落不停留着口水的孩子，并不时的自言自语，原来，他们的孩子患有先天性脑炎导致智力衰退。

或许看见那个孩子能解心中多年怨恨，但人都走了还计较这些干什么……奶奶从口袋掏出一把冰糖递给那孩子，那孩子没见过糖但还是悻悻的接了过来，塞满了嘴，嘿嘿笑着口水止不住的往外流……孩子，都是他的孩子，都是他的生命……

我能想象得出那天的场景，奶奶从那个女人那里接过他的生命，回家，最后，在贝加尔湖畔停下，最后看一眼这个他放不下的地方。这里很美，有故乡美吗，他爱她，因为她是个单纯的俄罗斯女人吗。最后的一束光从遥远的天际射来，是那样耀眼那样有穿透力，打在平静的湖面上，打在奶奶的身上，西伯利亚漫长的寒季即将要过去了，终于要过去了，这个寒季多少人没有熬过去，下一个寒季又将截住多少人?

回家了，我们的故乡在中国北方的一个小县城，那里有你的爸爸妈妈，你的妻子，你的孩子，你的坟墓。奶奶把口袋里剩下的最后一把冰糖塞进了嘴里，努力的嚼着，嚼着，咯的牙生疼。奶奶没有回头，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在她身后，那个孩子正迎着贝加尔湖畔的光，也在努力的嚼着糖，那个孩子有个特别美的名字，他叫贝加尔……

贝加尔嘴里嚼着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