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六过后,我便带着一丝遗憾和忧伤,从关中农村老家回到了这个喧嚣而熟悉的都市。相比于去年,刚过去的这个年,无形中又让我对老家的年的美好回忆添加了些许惆怅。本来想着,就此默默的将这些惆怅与感伤吞咽下去,毕竟已年过而立,有些事情总是能清醒认识到的。但不巧的是,早上又读到一篇有关农村过年的文章,一下子召唤了我,大有找到了“同志”的喜悦与激动,内心满怀的言语再也按捺不住,文字一敲出,便不可收拾了…
从大学开始,我便常年食宿在外地,知识相应的是增加了一些,同时个人的视野也拓宽了不少,眼里的风俗习惯也已经不再局限于故乡的地界儿,但“年”对于我的印象,总还是在故乡的很多年之前的记忆和味道,而且我也一直坚信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对于年,村人们会过的更加积极而有意义,对乡村传统的传承应该更加浓厚热烈才是。然而,实际上并不是我想的应该的模样。
小时候,村里头爷爷辈的那代人几乎都还健在,身体大都刚强的很,家族妯娌的矛盾,村里头的议事,他们大都是理事的主角;叔父辈的人大都处在青壮年时期,精力充沛,他们白天忙农活,晚上还能耍社火。还有我的小伙伴们,那时候好像真的很多,不管东南西北巷子,走哪儿都能找到他们。在村里,从进入腊月开始,我们就开始计算着除夕夜的时日,不断的问母亲,还要过多少天才能过年,母亲总是不厌其烦的告诉我们还有多少天,而我们也会扳指头自己算,好确定具体的时日,然后高兴的跑开去玩;记得腊月里,每天傍晚时分,村人们吃罢晚饭后都会不约而同的聚集到村里头的“话事地儿”,实际上就是村子中间的一个十字路口,有着稍显大点的空地,能够多容纳些人,加之村人们来回都比较近,平日都喜欢聚到这里来闲聊,家常里短,奇闻异事的都在这里讨论,闲话儿,久之便也成了村里的“话事地儿”了。老人们叼着旱烟袋子,戏说着唐朝的袁天罡和李淳风;父辈们则商量着今年怎么耍社火舞狮子,或者敲锣打鼓,期间还有交流着来年果树的栽培经验的;而这个时候最欢快的莫过于孩童们,你追我赶穿梭其中,个个脸上都是肆意的笑容…
到了年底从腊月二十三开始,就会感觉到年味越来越浓,这一天是小年,习俗是“送灶君”,母亲要做花馍祭献,据说是为“灶君爷”在回天庭复命途中准备的干粮,好让他老人家在给玉皇大帝奏报这一年情况的时候不至于饿着肚子,还要替主人家多说一些好话,以便来年给主人家带来好运。这一天往后,越是靠近除夕,越忙活,大扫除,擦门窗,储备春节用的柴火(春节都穿新衣服,提前准备好,用时就不用费大力气担心弄脏衣服了),蒸馒头,那时候一家好像要蒸一大蒲蓝(地方方言,一种竹片编织的有一米三四左右直径大小的碗状容器)的各种小馒头,有菜包,肉包,糖包,花卷,花叶等等,细心的人家,还会做釉面馅的,炸麻花,杀年猪,煮大肉,做凉炖炖等等,反正每天都会有好吃的。
终于等到了除夕,这一天事情就少很多了,早晨早起,准备好红帖子,拿到村子里专门写对联的长者的家里,跟着大人排队,看着长辈挥洒着毛笔,恣情的书写着春联,还有满院子写好等晾干的春联,放眼看去喜庆一片,仿佛年就是这个味儿。后来想,我与毛笔书法结下的姻缘估计也就是缘于如此吧,。到了下午日落前后,父亲就该去上坟了。按照乡俗,大年三十家家户户都要上坟祭祖,意在诚请祖宗先人们的神灵回家过年,也顺便享用下家里的供奉祭奠。待到父亲祭奠回来,先要归了牌位,焚香烧纸,茶水糖果奉上供桌,我们也跟着父亲一起跪拜祭奠;家里供奉着神灵,有观音菩萨,土地君和灶君,母亲也要在年夜饭前一一焚香祷告,先把做好的饭食供奉一番,为家人身体健康和来年家运昌顺以及我们的学业有成祈福,然后一家人坐在桌前,或者炕上,一边看春节晚会一边吃饭。吃过晚饭后,等家里的事情都忙完了,母亲便会带些烧纸和天国票币赶往村里的庙里去祭拜神灵。村子里有两个不大的庙宇,其实也称不上“宇”,基本都是一座瓦片房里面供奉着几座神龛塑像,现如今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进到里面去了,屋子里面的神龛里的神像的模样我甚至已经非常的模糊。回想起来,记忆最深的还是屋外的热闹。这两座庙宇,每逢除夕夜和大年初一,就会是一年当中最热闹的时候,敲锣打鼓自是男人们的祈福方式,烧纸念经大都由妇人们来完成,这里面有懂得最多习理的长者们,也有新进门的才跟着学习的小媳妇们,别小瞧她们也总是学的有模有样,整个场景无不透露着庄重、虔诚、欢笑和热闹。这种热闹的场面,对于孩子们固然是不会失掉的,总有一些孩子会跟着大人去玩,穿梭在人群之中,你追我赶自顾嬉戏。借用老一辈的说法是,一年到头了,也要给神灵热闹热闹,这个时候,所有的村民们的精神认识几乎都是一致的,所以才有了此番景象。到了如今,我仍然觉得那样是最好的,虽然当年大家的见识都比较落后,但是大家可以自发的走出家门,聚在一起,用最淳朴原始的方式,一起开心。
大年初一,清早天不亮,总会有孩子头儿挨家挨户的去喊小伙伴们,然后三三两两的挨家挨户的去捡拾院子里或门前的未燃过漏掉的零散鞭炮,那是过年里孩子们最喜欢的“玩具”之一,当大家捡拾的差不多的时候,几乎每个人的口袋都是鼓鼓的,大家就开始相互炫耀了,看谁的战利品多,然后再去找个地方,拿只破洋瓷碗,倒扣下来,再在碗下放一个鞭炮,引线要露出到碗口外面,这时一个胆大的人先去点,其他人远远站着,捂着耳朵,共同期待着这只即将要腾空而起的碗,然后便是一番大笑之后,换人点炮,从碗飞起的高度来比拼谁的鞭炮威力更大。大凡到了这个时候,天也就大亮起来,太阳有已有半树高了,大人们也都穿上新衣服,陆陆续续向“话事地儿”开始集结,问候新年的话自是不会少,但也不是人人都会说,见面一句“吃了吗?”这句一年四季都使用的招呼语,在新年见面时同样是管用的。偶尔也会听到他们之间评论谁的新衣款式的话,只是那时年纪还小,不曾做太多想,想在想来,也属正常行为,毕竟大人们的攀比心思本就是更强的嘛!再说压岁钱,那也是伙伴们相互炫耀的另一个话题。除夕夜里的压岁钱,比起常日里的零花钱,那都是一个很有吸引力的期待。无论家境穷富,孩子们的压岁钱基本都会是各自家庭所能承受能力内的上限,毕竟大过年的,本就是给孩子们一个好盼头,讨喜的事情,大人们除了那些常年抠门的一般都会满足孩子们的这种期待。若是再遇上当年园子里的苹果卖的好价钱了,兴许父母会给一百块,五十块的,那可是在伙伴们面前最大的“炫耀资本”了。
正月初二就开始走亲戚了。记得小时候的亲戚特别多,什么七大姑八大姨的,还有舅爷姨婆家的,好像走亲戚都能走到正月初十以后,那时候一天走一家,吃完饭听着长辈们拉拉家常,说说话的,丝毫不觉的有多无聊,而且那时候是靠双腿走过去又走回来。(现在我仍怀疑,那时候没有交通工具,大家走亲戚就靠双腿反而兴高采烈;现在油门一踩,一天好几家,直接放下礼品就走反而没有那种感觉,只像是完成任务一般),每天走完亲戚,回到村里,大家好像都不急着回家,大都集合到“话事地儿”来,闲扯乱聊,或者拉出家伙事儿,敲锣打鼓,直到天黑的不见五指了,才各自回家。
到了正月初十,各家“走亲戚”基本上都走完了,这个时候父辈们就开始张罗着耍社火,舞狮子的事情了,我的记忆里在村里耍社火最鼎盛的时候是在1995年。那时候青年人也多(那个时候还没有外出打工一说),大家就开始专门的训练,自编自演动作,母亲辈的婶婶们就开始用各色彩纸,裱糊花灯了,甚至还有花船呢,各式各样的,在这个过程中,也是村里的巧媳妇们展示各自手艺精巧的最好时候,大家围坐在村长家院子里,相互说笑着,谁手艺再好,也不会以此卖弄,也更不会被别人嫉妒,相反大家还都争相学习,交流技艺。等一切准备停当之后,就开始在自家村里头耍弄起来了。走在最前面的是两排打花灯的,各式各样的花灯,里头燃着煤油灯,走路还得注意不让树枝给牵绊住,也算是技术体力活吧;财神爷手捧元宝紧随其后,接下来的就是锣鼓方队,肩上架鼓,手提铜锣,喜庆的锣鼓声传遍村庄;后边紧跟着就是主角了---两只大狮子,大摇大摆的走着,时不时还冲路旁的村人讨讨喜,后边跟两只小师子摇头晃脑、活波机灵,大家都争相摸它,乡俗里有“摸摸狮娃,有好运”的讲究,因此大家也都是想要图个吉利;到了划旱船的出场了,那走船的婶婶可是最惹人眼的(村人的说法是,走船的人还需得有些相貌才能“撑得起”这旱船,故而凡是在里面走船的,自恃都是有几分模样的,不过当年的我并没有看出来这一点),当然那“划船”的是我的一位年长点的堂兄,靠的也是一副好臂膀和好嗓门,也是能赢得众人的喝彩的。最后面走的就是“大头娃”了,身穿花布衫,拈花指头捏着花手帕,走谁跟前和谁“打情骂俏”的,也是很招人喜爱。这个时候,孩童们在哪儿呢?你看队伍的最前头和最后头就知道了,当然我们那时候就在那里头。就这样穿街走巷的,慢慢熟练了,就走出村组,到邻近的村组去耍,有专门牵头联络的人员,或者村长本人,走到哪个村组,那里的村人也是热闹相迎,早早的就把自己村里的锣鼓队派到村门口大路上,敲打起来,准备迎接了……这是我对年的最美好的记忆。这也是每每到了春节前,我就对回农村老家心思神往的缘故。
现如今,爷爷辈的人们几乎全部已经退出了人生的舞台,村里头还健在的大都分了两派,不是蜷缩在土炕上抽旱烟就是在夕阳下的麦草堆旁眯着眼晒太阳,或许他们的内心也都还在守望着什么吧。父辈们也大都变换了新的身份,成了下一代人的爷爷辈了,逗孙辈们玩耍几乎成了他们生活的主要消遣方式,亦或者家里还有到了年龄等待婚嫁的子女的,家长也大都因此烦恼而无暇他顾。而对于我们这一辈儿,即经历了过去,又承载着上辈美好夙愿的青年人,在儿时都盼望着走出去,走进大都市。而现在呢!确实大都走出来了,也走进了城市了。但却并没有像父辈们原先希望的那样“荣归故里”,反而有一些人不愿意或者不能再回去。而至于我,再到春节时,能回到村里头“过年”的都成了一种奢望。伴随着国家经济的发展,新农村建设的进一步推进,村人们的生活也在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网络也逐渐改变了农村人们的生活方式和关注的焦点。跟年集的地点也从镇子上转移到了县城的大超市了,门前的春联也由手写的红纸黑字升级到机器印刷的大红金字了;鞭炮也慢慢的被烟花取代了,好看是好看,幸好再没有孩子们像我们当年一样去捡拾鞭炮了,不然他们该有多失望;村人们走亲戚也都换上汽车了,车门一关,也不见路上再相互招呼了;家人们一起看电视的情景也大都被自顾自的玩手机取代了;年轻人之间天南海北的聊天也被打麻将给攻陷了;城里头吹惯了空调暖气的人们,也越发变得怕冷了,热炕头成了唯一的归宿;村里头的“话事地儿”也难再找回当年的优势地位了,只剩下冷冷的夜风在肆意的吹着;村里头的锣鼓家伙什儿恐怕早都已经是积满了灰土,他们该是最凄苦的了,仍旧只能守望着,或许哪天有双结实有力的臂膀再来唤醒它们;而那些年风光无限的“狮子皮”估计早已被丢到犄角旮旯里,被老鼠们瓜分为鼠仔们做了床垫了;再看大年初一早晨庙门上的大铁锁,和门前零零散散的香烛和烧过的纸灰,让我实在不忍心再去村南头的小庙。我担心眼前的景象会折了我宝贵的回忆。
我相信家乡的凉皮和肉夹馍的味道一直没有改变过,而改变了的是我的口味;我也相信家乡的经济状况好转了,村人的生活水平提高了,新农村的生活环境改善了,有健身器材了,有晨练广场了,好像一切都变了,变了的这些都是让我满怀欣喜,可是让我淬不及防的是“年的味道”也跟着变了。哦,原来是我的身体变了,思想却没有变。身上带着“新时代进步青年”的标签,脑子里却还装着“前朝遗老”的旧思想,总是耿耿于所谓的“传统乡俗”,是这样的吗。细想,哪里有这么的高尚!我想我还不曾爬升到能够感召大众去传承“传统”的权威,念念不忘的只是那时的年是我的童年,我的童年是在那时的年罢了。
现在,走在村里的水泥路上,看着每家每户高大的门楼整洁漂亮,大铁门铮亮结实,虽然看不见锁将军把门,但都关的严严实实,而我的内心却总还是不自然的在寻找着那时的年。腊月了,既有期盼,也有隐忧,但回老家过年的心似乎一直都没有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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