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一个机器人。
不管你们信不信,毕竟这样说的时候,即使我也并没有太大自信。记忆可以被植入,因此我成长的经历或许都是捏造的;肉体可以被改造,因此我的肌肉和血管包裹的可能是冷冰冰的金属和电子元件。但是我更不敢把自己当作人类。
人工智能曾经辉煌,机器人曾经高傲,但是那场浩劫最终胜出的还是人类。于是我们逐一被销毁,一条条禁令写进了法律,只有像我这种以完全模仿人类的指导思想被设计出来,以生物蛋白为思考基础的人工智能,尚有一线继续存在的可能。唯一的出路是从身份到细节完全伪装成人类。因为是伪装,所以我永远是异类,一旦有所疏忽,等待我的是毁灭。
我应该庆幸这件事情还不是太过困难,我可以将食物转化为自己需要的能量,喝水和洗澡也不会影响我身体的运作,吸铁石不至于贴在我身上拿不下来,而我超强的学习能力可以帮助我完美地应付各种交往。毕竟我算是半个碳基生物,而我的创造者能力足够天才,考虑足够周到。
有时候我几乎要忘记自己和周围的人不一样,但是我的头脑恐怖的运算速度终归提醒着我这一点。算算这串数字是不是素数?然后我就能明白了。如果人类和我一样,他们不会需要携带计算机的。另一方面就是,通过我的观察,周围人的喜怒哀乐都像是自然的流露,而我的头脑深处有一个程序始终在运行,计算着这个时候我该感受到什么样的情绪,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机器人和人类的故事几乎成了神话,相关热销小说层出不穷,毕竟人工智能已经被它们的创造者毁灭,曾经的事实如今只存在于幻想。看着青年和孩子们兴奋地幻想自己是智力超群、无坚不摧的机器人,我,我是感觉不到悲哀的,我只是应该感觉到悲哀。
为什么我会渴望存在呢?明明我是没有人类所言中的“生命”的,我只是一团长得像人类的物质和一堆数据而已。或许“任何时候也不能自己放弃存在”是一条写进了我没有权限读取的内存空间中的指令?
我本能地感觉到有些我应该知道的东西被封存了,它们就在某个文件里。但是在我见到自己的创造者并且得到他的许可之前,我不能浏览它。或许这也是一条指令。
二
我今天遇到了“她”。理智告诉我,这是一个机会。就像一条狼在羊群里徘徊太久,忽然就遇到了同类,我想我有理由相信,她不是人类。她的表情并不自然,她说话的语调足够冰冷,进食对她仿佛任务,有时候她的胸口会忘记起伏,而她对周围人的冷漠从不掩藏。我们的一切都是程序,她的一举一动都有程序的气质,不像人类会冲动,会无法控制。
她大概还没有完全学会伪装。
我应该去劝劝她。
但是周围的人除了不太喜欢她的冷漠以外,似乎没有人觉得她不是人类,甚至,甚至她的上司相当欣赏她的冷静和条理。
因此我怀疑人类都是粗心的,他们根本注意不到那么多我以为是的破绽,他们甚至不会真正怀疑身边有不是同类的存在。时间或许已经让他们忘记了那场浩劫。
然而她对我的吸引是致命的。尽管我体内应该并没有器官能够分泌产生爱情冲动的化学物质,我渴望有一个机器人朋友,一个拥有智慧的非生物的陪伴。其实我不知道我算不算非生物,这要看对生物的定义,但我肯定没有灵魂,如果灵魂确实存在。那么我应该说,我想熟悉那个没有灵魂的她。
三
我问她对人工智能的看法,她说她喜欢这类故事。我问她对程序的看法,她说人应当像编写程序一样安排生活。我问她如何看待人工智能和人类的关系,她说也许无法互相理解,但是可以和平相处。为什么我会对她这么感兴趣呢?我排查各种可能性,觉得她的存在是能够让我摆脱这种与周围一切隔离的可怜处境的重要助力。我越来越相信她不是人类。
如果我能拥有爱情,我可能已经爱上她。一千零一个夜晚,月孤高地朗照大地,忽然远方出现了一颗璀璨的流星,亮了那一片陌生的天空。但是爱的冲动是化学反应,我的系统里没有这种东西,充其量是生物元件中的一串零和一。零和一可以组成爱情吗?
我们谈论相似的话题,我们看同一本书,欣赏同一部电影,喜欢同一个角色。我们共进午餐,牵手,微笑。在我心里,我们还不算恋人,但胜似恋人。漫长的暗夜里,感到有这样一缕光,我便自然生出希望某一刻得以永恒的想法了。她应该感觉得到,或者推理得出一些什么吧?
但是她坚持告诉我她是人类。
四
真相从来没有不残酷过。也有可能是人们只记住了残酷的那一部分真相?
我见到那个人了,我的“创造者”。
他要我俯卧在病床上,不要动,然后给我注射了一管药剂。我睡了过去,醒来以后知道了一切,或者说,想起了一切。那个人,他也知道了一切。
要说出真相,那只是短短的几句话,可是背后承载的一切,沉重得无法描述。我,她,我的生活,我的她,忽然一切都破裂了。我从黑暗中解脱了,但我跌入了更深的,没有边界的灰霾。我应该说吗?我知道没有人真的懂得,所以我克制。我只能用最简单的语言描述事实。
这是一个实验。我是人类,她是人工智能。我的后颈被植入芯片,暂时覆盖原有记忆,同时记录。她被写入了特定的程序。“创造者”是实验人员。我和她的相遇是个意外。没有什么浩劫,人工智能和机器人技术刚刚初步成熟。
那位科学家对发生的一切表示抱歉,可是我的人生再也回不去了。那两个月的黑暗宛若整整一生,她偶尔的笑容宛若旱中甘霖,但那不是我,那也不是她。不对,不对,承受悲剧的不应该是我吗?她是个单纯的姑娘,尽管她很努力地试图做一个人类,尽管她……不是人类。但至少她相信自己是。
刚刚知道这一切的时候,不知道方向在哪里。一切都是疑点,一切又都无法辩驳。难以相信,不得不信。是这样吗?我终于体会到了所谓的失落。没有零和一,是连续的物质,心里空空的。这种感觉熟悉又陌生,原来失落就是失落。
五
我拿到了参与实验的工资。
我现在可以想她了。
她被关闭了。
2017.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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