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叔

作者: 乡里人氏 | 来源:发表于2019-02-17 08:30 被阅读163次

                   

                             

            何叔有个很诗意的名字——何之洲。当然,那是在我后来读了《诗经》中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后,才理会得到的,正如古诗所言,“只是当时已惘然”。不过,千万不要以为是“何知州”哦,呵呵,那可是古代的官职名。也不知这名字是谁给起的,也许是他的父亲或族里某个有文化的人,也许是他自己后来起的,反正我不知道,当时也没去考证,权当“无考”。

            我下放的那个自然村(那时叫生产队,现在叫村民小组)一共三十多户,一百多口人,黄姓占百分之九十,“杂姓”只三户,但何叔家却不算“杂姓”。为啥呢?因为他家的几个儿子都姓黄,且他的妻子姓杨。此前我听说过一个词儿——“坐堂招夫”,就是说,女子死了丈夫后想再婚,但由于某种原因,不出原来的夫家,也就是说,不改嫁出去,而就在这家里“娶”个丈夫进来。我猜想,何叔也许就是这样的一个身份,当然,这是过了段时间我捉摸出来的,这事儿,我一个外来人,既不可能去问年纪长我一辈的何叔本人,也不可能如长舌妇一样到处去打听。

            不过,何叔在这个队里还是“混”得可以的,没有受到“招郎女婿”一般被人瞧不起的“待遇”。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他担任着队里的“管水员”。有人会说,管水员算不了“官”吧?确实,小小的生产队,是当时农村里最小的核算“单位”,但队里头“官”却不少,有队长、副队长、妇女队长、贫协组长,那时候还有什么“政治队长”,专管政治学习的,当然,还有会计、出纳,保管员什么的,而且这些还是“有权”(财权或物权)的“实职”。“管水员”的确不算“官”,无钱也无权,但却责任重大,不是什么人都干得了的,因为我们那里是丘陵区,田地都是顺山势修成的,而且以水田为主,而丘陵区的水较之平原区又相对来说少得多,比如我们那个队,就只有几个小山塘,蓄水量很小,浇灌起来是需要好生安排的,要让水得到充分的利用,灌溉了高处的田,不能让它白白流掉,还得让它灌溉低处的田,特别是队里还有几块“雷公坵”,就是那种存不住水,稍有一点水就会渗掉的田,更是需要着力管好才行,而何叔的本事就是能合理地搞好队里田地的用水。

            说了半天,还没描绘何叔的形象呢。其实,何叔的样子的确可以用一个词儿来形容,哪个词儿?答曰:“其貌不扬”,或者“貌不惊人”。首先,他个头不高,看上去一米六不到,身材肯定是不威武的,也不胖,平头,花白头发,一脸的络腮胡子。一年四季,差不多有两季半都穿着他那件半旧的黑不黑灰不灰的短装棉衣,腰里围着那条原先是白色,后来变成“烟”色了的,那时很时兴的针织长腰带,裤脚嘛,常常是半挽至膝盖下面,光着脚,整个一个“小老头儿”。而最彰显他特色的装扮则是大多时间他背着的那把铁锹,那锹,纯铁打成,刃口有钢,锹面宽约六寸,高约七寸,略有一点弧度的刃口磨得锋快,锹把是在山上砍的油茶木做的,插入锹上的圆环之中,稍上处有一小拐,形成一个不规整的大约一百六七十度的钝角,把的顶端榫接一横圆的把手。他的招牌动作则是:右手握锹顶端的横把,左脚站立并微屈,右脚踩在油茶木拐上,稍一用力,便削起一片泥土或一块草皮,或堵住正在流水的“月口”(水田里用于放水的口子),或将月口挖开,让水流向下面那块田,让水保持在恰当的程度,既不会淹坏庄稼,也不让庄稼口渴。我们那个生产队虽然不富裕,但粮食却够吃,我想,这里头应该是有他一份不小的功劳的。

            从耕田耙田打檣开始,到插秧踹草施肥,一直到收割结束,几个月的时间里,何叔几乎每天都要扛着他那把铁锹逡巡在生产队里那三百多亩稻田弯弯窄窄的田间小路上,那瘦小的身影宛如一道风景线,虽然并不那么靓丽。

            当然,何叔有时候也会按照生产队的安排去干点别的活。我第一次同何叔一起出工干活就是外出到临近公社的一家农具厂买罐头,买罐头?我开始没弄明白,生产队买罐头干什么?到出发后别人说了才知道,原来是买“鏆头”,也就是耕田用的犁头,还有就是犁头后面的那个叫做“壁儿”的用于翻动犁起来的田土的略带点弯的生铁板。那天,生产队安排何叔带队,几个年轻人挑着粪筐土箕跟着他,一路上,何叔谈笑风生,大家也不觉得累,到了那地方,何叔一个人挑选着要买的东西,几个年轻人都不大里手,只是出力气而已,我当然也一样。当所有东西都选完之后,何叔也不急着叫我们走,而是找那个厂里的某个人开起了玩笑。

            他问那人:“欸,你们生产队的队屋修起来了没有?”

          那人说,“没有哇!”

            “那你们今年割谷了在哪里晒,谷又堆在哪里呢?”

            “还不是在大队小学的操场里。”

            “那不是个路,我给你们出个主意吧!”

            “你又有么得馊主意?”那人似乎有些不满。

            “你们把谷卖给粮管站啦!”

            “卖给粮管站了,我们吃么得?”那人没好气地说。

          “哎,迭都不晓得,卖给粮管站,叫他们给你们个本子,你们‘统’(湘西北方言,“统”是“装”的意思)到袋子里,要吃饭了就去粮管站买,也过过吃‘统销粮’的瘾啦!”

            “哈哈哈……”人们一起哄笑起来。

          我们则在这轻松的笑声里挑起担子走人。

          何叔就这么个幽默的人。

            还有一次,集体出工休息时,队里一个半大小伙子看着何叔的锹把说:“何爷爷,您这锹把好像砍早了点。”那小伙子的意思本来是那锹把的油茶木还嫩了点,应该让它长一段时间再砍。听了这话,何叔几乎想都没想,马上一脸正色地回答道:“不早哇,我那天是快收工的时候才砍的呀!”一干人等又是一阵哄笑,刚才的劳累都好像顷刻间丢掉了。

            当然,何叔决不是完人,他也有着一般农村人的缺点,我是从我的住户修房子时看出来的。我的住户原先同他的父母住在一起,那年他分了家,攒了点钱后,就准备将原来的房子扩大一点,但这一扩,就与何叔家房子后檐的距离很近了,何叔不干,说“那不行!”就说要推倒住户家房子刚砌的墙,这下两家闹起来了,队里好多人看热闹,说什么的都有。后来经海林调解,两家各让一步才算完结。

            自从我招工离开生产队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何叔,不过他两个儿子我倒是见过几回。大儿子似乎有点文化,长得白白净净的,在“文革”前就当过“道士”,破“四旧”不准干那行后,他在队里开过打米机,开过“狗儿车”(即“手扶拖拉机”),很少下田干农活。有一回干活时有人找他“开涮”,说“聪明戏子蠢道士”,就会照着师傅教的“本头”闭起眼睛瞎念经。他则回应“不对,聪明戏子狠道士”。二儿子和我差不多岁数,黑黑皮皮的,大家都叫他“黑炭头”,干起活来有把子力气,推车挑担什么的,是把好手,也舍得出力。今年旧历年前我应大成邀到队里去看看,问起他,曾经当过二十年村主任的大成告诉我说,如今他两兄弟都当道士去了。

            我一时无言,心里问道:现在的农村到底怎么啦?怎么这么时兴那没什么作用的东西呢?

                                                                                      (2017年4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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