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万清还在某种思绪里游荡,万辉的一巴掌把她拉回现实。
万敬熙挨了打,没有反抗,只木然地站着。他本来就白,血红的掌印,如镶进皮肉里一样,反衬得他的肤色呈现残雪一般的死白。
他的眼里蓄满泪,使劲咬紧后牙槽,腮边肌肉凹陷下去。
万清看得出,他在强忍,不让泪落下,不哭出来。
屋里有两张麻将桌,除了莲珍,其他十来个都是男人。这时,打麻将的,坐在一旁看牌的,此刻都停下来。
有人出声劝解,安慰万辉,“何必跟一个孩子计较,你家的已经算可以了,我家孩子只在要钱的时候喊我一声爸”。
有人推万敬熙,“还站着干什么?快去找出来,别惹你爸生气”。
万权峰拍了一下万辉,嘴里嚷着:“说话就说话,打骂有用吗?”
万辉一边往外走,一边骂骂咧咧,“找不到,我要是找得到,你给我吞下去……”
话还没说完,发一眼看到万清。她冷冷地瞅着她,满脸鄙视、厌恶。
万辉一时竟合不上嘴,对她的反应不知如何反应。
万清面无表情,说:“万辉,你跟我来。”
02
房里,万敬熙还站着。
万权峰走上来拉他,“走,跟叔到厨房,拿点冰给你敷,哎呀,这脸都肿啦,辉哥这脾气也太暴。找不到就找不到,打孩子干啥子?”
莲珍已经招呼人继续摸牌开打,却回头阻止万权峰:“你帮他干什么呀?他自己的亲妈都不心疼他,你心疼他干什么?告诉你,这孩子,不打就废了。上个月他妹妹带了几个小朋友来家里玩,等小朋友们玩完回家后,我发觉放在房里的一串钥匙不见了。我把家都翻遍了也没找着,我以为是那帮小朋友拿的,打了妹妹一顿后,还一个个的到他们家问,脸都丢尽了。结果你猜怎么着?这家伙偷偷藏起来的。”
她边说,边气愤地指着万敬熙,猩红的指甲油,在灯光照射下,发出幽幽的光。“眼睁睁看着妹妹被骂挨揍,也不肯交钥匙出来,这种人,不狠狠打,还有救吗?”
“不是我拿的,是我在厨房里捡到的,跟你说过几次了,还要这样诬蔑我。”万敬熙终于忍不住,出声为自己辩解。
情急之下,语速反倒流畅,不结巴了。但再多的话,已经没力气再说出来。
泪水汹涌而出,全身肌肉不受控制的抽搐。
三分屈辱,三分激动,四分害怕。
他敢这样“顶撞”继母,如无意外,待会父亲听到的版本肯定被添油加醋,紧接着他会被修理得更惨。
这样的教训,太多了。
一只手伸过来,握紧他双手。
他的手瘦长,纤细,跟他的肤色一样,从小都是遭人取笑的点。
握着他的那只手,指节凸出,厚茧粗糙,像砂纸一样,抓得他生疼,但温暖,可靠,稳实,像有股力量,源源地传递过来。
万敬熙艰难地转过头。
万清对她微微一笑,手往上,揽住他肩膀,轻轻按拍,一下一下的,像羽毛万敬熙渐渐地,平静下来。
万清说:“不要怕。你忘了刚才对付门口那只畜牲时,说过什么了吗?你说,你越怕它,它就越欺负你。”
她让万敬熙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径自走到莲珍面前,冷冷地盯着她。
莲珍早不满她安抚万敬熙,见她略带挑衅的神色,微微“哼”了一声,手中搓麻将牌的动作不停。
“你停一下,我跟你说两句话。”万清深吸一口气,挺直腰板。
莲珍冷笑一声,不为所动。
万清伸手按住她,将她手上的麻将扔掉。
“你干嘛?想干嘛?”莲珍彻底被激怒,跳起来,狠狠地瞪着她。
屋里的人再次不自觉停下来。万辉娶的这个老婆,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剽悍,无人敢惹。
“没想干什么。只想告诉你一件事。”万清指着万敬熙,说:“你的钥匙不是他拿的,你冤枉他了!”
莲珍怒极反笑,“凭你一句话,就成了我冤枉他,哪来多管闲事的……”
她骂了句脏话。
“我不是多管闲事,是做好事。”万清居高临下,看着她脖子上的肉一下一下地颤动,移开视线,“我敢肯定,你的钥匙现不在你身上。”
莲珍神情嚣张,手却不自禁在身上口袋扒拉,脸色渐变得不自然,转而低头到处瞅。
“你的钥匙串上面有个粉色小熊挂饰,是不?”
莲珍倏地抬头,双眼圆睁,“你拿了?是不?拿了就赶快交出来啊,耍我玩呢?”
万清冷笑,“你看看,你就是这样,人家好心帮你找到,你就一副小人之心反咬一口。之前也是这样对他的吧?”
万清指指万敬熙。莲珍口中不断咒骂着,站起身到处找。
“你的钥匙是你弄丢的,丢在哪里,你自己都搞不清楚,就只有冤枉孩子。你这种人,无能,无耻!”
万清说完,走过去拉起万敬熙,边走边回头冲莲珍说:“洗手间落了一串钥匙,上面有个粉色小熊。幸亏我刚刚已经让万辉拿走,不然我也得尝尝被冤枉的滋味。”
03
万清想拿点冰给万敬熙敷脸消肿,被他拒绝。
“没……没关系的,清姑姑。”万敬熙对她笑笑,“男孩子,皮粗肉粗,哪……那么娇气?”
他脸上尚有泪痕,掌印已淡了不少。
被万清盯着,他尤为不好意思,脸色微微发红。
万清迟疑地问:“你爸……一直这样?”
万敬熙脸上掠过一阵痛苦,表情复杂而纠结,好一会才说:“是,也……也不是。”
看到万清不解,便解释:“……他心情好的时候,能讲点道理,就好……好一点,心情不好嘛,就是……就是今天这个样子……我爸对周围的人都很好的,谁……跟他借钱,家里有事,他都愿意借,愿意帮。他除了我……谁……谁都喜欢。他们都说,是我不好,爸爸才不喜欢我。我娘娘腔……胆小,成绩又差,长得像女孩子……连8岁的妹妹都打不过,给他丢脸,害他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
一口气说了这么些话,于他来说,艰难极了。他大口喘气,憋得满脸通红。
万清沉吟一会,才说:“他们的话你不要听。你真把你妹妹打赢了,挨骂挨打的还是你。他们说你好,你就好,说你不好,你就不好了?不应该这样的。”
万敬熙抬起头,眼睛闪着亮光,“所以,他们不对。”
“当然不对。不过,姑姑其实也很笨,跟你说的这些,我也是最近才懂。你已经很好了,我像你这么大时,不懂的更多。”
万敬熙以为她顾及自己,才拿自己调侃。侃,不由笑了。
但万清并不是在调侃,她年轻时,对于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永远是迷茫困顿、自我否定的多。
万清又问:“你妈多久来看你一次?”
万敬熙摇摇头,声音霎时间变低了,“她没……没来过。她恨我爸,我爸也不肯让她见……见我。”
万清不忍再问下去。
每个人身上都有一道过不去的、沉重的枷锁。
万清又握住他的手,问:“你现在在学校住宿吧?”
“嗯。”
“一个月回一次?”
“嗯。爸爸要我一月回一次回家,不然我不回。”
万清道:“等你读高中,大学,工作,你变得强大了,走得再远一点,就可以不回来。能不回来,就不回来。”
“这片土地,这里的人,其实没变过。”万清眼望四周,神情语气既落寞,又带着嘲讽,“生活条件比以前好不知多少倍,但人心,还是那样坏。”
一时无话。
两人皆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过了一会,万敬熙像做了一个决定,深吸一口气,用郑重的口吻说:“清姑姑,我……我想告诉你……”
他的话被万辉的脚步声打断。
他冲进来,皱眉道:“怎么躲在这里?”
不等他们回答,他扬了扬手里的本子,对万清说:“阿清,走,我们上二楼结账去。”
他扭过头,才看到万敬熙,神色立刻变得不耐,“你怎么还在这里?去,去,到院子里把车洗一洗。”
万敬熙吞吞吐吐,尝试拒绝,“我……我没空洗。等下要做作业,还有两张……张试卷没做完。”
万辉一听,血气又往上涌,骂道:“洗车要多长时间?洗完再做作业,很难吗?”
万敬熙仍想争取,“我……还是想先做作业。”
万辉气得大骂,一巴掌又要抡过来。这次万敬熙学精了,抬脚就跑。
04
万辉要上二楼,万清淡淡地说:“一楼就好。就结个款,你们夫妻一唱一和,又是拖时间,又是支使孩子,打骂孩子,不清楚的还以为你们想赖账呢!”
她自己先走向厅里的沙发,坐下。
万辉为之气结。万清面无表情地损人,意外的有种一本正经的效果。
万辉这些年发迹后,别的不敢说,在账目、金钱方面,自认尚算豪爽干脆,没拖过谁的账,今天却被两个女人暗讽赖账。
万辉低头边写收据,边问万清:“你的话,我转账给你?你爸每次都一定要收现金,不肯转的,怕我转丢了。”
万清点头,低低说了个“好”字。
又问:“开发票吗?”
万辉望着她,有点啼笑皆非,摊开手,说:“我们庄稼人做生意,哪有这么讲究?往常我都是直接给你爸钱,数清楚,你爸签字,按个手指印,再没其他的了。当然,你非要的话,我也可以弄给你。”
万清想了想,说:“我爸怎样,就怎样吧。”
万辉低声嘀咕几句,模糊不清,万清也没留意。
两人加了微信,刚要转账,突然“嘭”的一声响,一个年轻黄发女人推门进屋。
她穿一套深蓝色紧身连衣裙,衬得身材曼妙。
“哟,万老板又给人发钱啦。”说话间,人已走了过来,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是啊,来,哥也发点给你?”
他顺手就揽上女人肩膀,跟着翻山越岭般般,向下滑下去,用力捏了捏她的臀部。
屋里充斥着男女打情骂俏的恶俗味。
万清头疼,等他转完账,急匆匆起身离开。
万敬熙又回到屋里。
“爸,车匙还没给我。”万敬熙一抬眼见到几乎贴在一起的两人,立刻刹住脚步,表情嫌弃,眼底里净是怨恨。
但很快又恢复如初。
若不是万清刚好抬头看他,根本不会注意到他那些复杂的微表情。
万清朝他点头,做了个离开的手势。
万敬熙却拉住她,“姑姑,等……等下,我送送你。”
万辉神色自若顺手从兜里拿出一串钥匙,丢给他。
万敬熙伸手想接住,身体甚至向前扑出,却没接住,姿势便有点难看。
年轻女郎“噗嗤”笑出声。
万辉嘴里“啧”一声,任谁都能感受到他心情恶劣。
那串钥匙除了车匙,还另有六七把钥匙以及一只粉色的胖小熊挂饰。
正是万清在洗手间捡到的那串。
万辉极不耐烦,冲万敬熙吼:“钥匙拿来,拿来,我给你把车门开了,省得你又回来丢一次脸。”
万敬熙再次在父亲面前“表现”不佳,出乎意料地,没有紧张与局促,反而眼里闪着异样的光芒。
他将钥匙串递给父亲,即将落手之时,却指着那个胖小熊挂饰失声道:“爸,这不是李影姐姐的挂饰吗?怎么会在您这里?”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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