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微博@juliapal
到世界去“怎么回事?我已经十七岁了,这个数字分明代表一个青年时代‘迟暮老人’。假若人只能拥有有青年时代,那我一定会十分悔恨,悔恨许多自己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做,许多人还没有见。我分明还不够格做一个青年时代的‘老者’。幸好,幸好,我的未来还闪着光。所以,我得替这个即将‘成熟时代的孩童’,许下一个心愿:到世界去。”
这些文字在蜡黄的扉页上浮动着,好像嘟嘴轻轻吹一口气,都会让他们从纸页上剥落,而后,融化成撒哈拉里的一撮砂砾,阿尔卑斯的几片雪花。我不禁用手仔细地抚平墨迹周围的褶纹,想把它们压得死死的,就像三十年前,一个十七岁的女孩,打开装帧精美的硬壳封面,提笔为自己,用郑重的笔锋,镌下对自己的箴言。
翻开之后一页,四四方方,大大小小的相片参差地排陈在油纸上。相片里女孩生的气质不是很贴合她的字迹,但是有一股子劲就像是从她自己灵魂中剥离出来,赐予了她的文字。
钢笔字齐整地写着,1991年月4月9日九寨沟——出发地
她留着利落的短头发,脸颊红红的,那是在高原长大的女孩都会留下的一簇簇红斑。身上穿着土气的绿色夹克,灌了风进去,生生鼓成一件袍子,像极了贪恋尘世之美,刚从佛门还俗出来的小弟子。蒜瓣似的鼻子上架着一副沉沉的黑框眼镜,但它落的低低的,几乎使后面那双眼睛全然露出来。或者说,是那双眼睛不怎么安分,想要清除掉一切挡在它跟前的东西。
这真的不是个漂亮的女孩子,我心想。
在那碧色的水波下,隐着一小段文字——
“亲爱的‘成熟时代的小朋友’,你快乐吗?反正我这个垂垂老者真是快活得很。今天看到的湛蓝天空,和我青海老家很不一样。青海湖上的云朵都低低的,像要迫切降落到陆地上一样。南方的云都高高的,它们和天穹紧实地贴合在一起,高傲得叫我够不着。这里的水很美很美。怎么说?像母亲束发用的浅蓝色绸带?不好不好,它要更加通透些。像果冻面上撒满筛碎了的晶石?也不好,它分明流动得很欢快啊。小朋友,你告诉我呀,你觉得它是什么样的水?”
看到这,我扑哧地笑出来,捂着嘴唇翻开下一页。
1992年11月20日黄山——中转站
18岁的这个女孩,应当上了大学了。她好像改了一些模样。留了齐肩的直发,还裹了一件米色的风衣在身上,手腕上还挽着一本诗集。镜架的高度稍微提升了些,但是她的眼珠子还是爱跳出镜框,投出那炯炯的目光。不一样的是,她好像刻意地收敛了自己的笑容,作出一副彬彬的谦恭君子那样。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她就像一个男生,所以,总爱用男性化的形容词来描画她的神采。
这回她双腿拍曲着,背部拧回去眺望那看那峻峭的山峦。一条条山峦的棱线之上,零星地分布着一团团黑点,好似画纸上绽开的墨花。墨痕从照片中渗透出来,浸润了纸张,留下一首小诗——
“笔头已被我削平,光秃秃的笔头周围散落着细碎零星的银灰。枝丫已被我裁剪干净,赤裸裸的木条中间镂空出细润柔和蓝天的底色。啊,我拂开那银灰,从那枝丫的边框中看啊,望啊。我看到看见它只是淡淡的几条汇成朗朗的一抹,只是淡淡的几抹揉成朗朗的一团,只是淡淡的几团并成朗朗的一面。其中无数碎云填充进去,罗致在云朵上,装点在天穹中。”
1993年12月4日北京天安门——第一个目的地
1994年12月27日上海外滩——驿站
……
翻过许多页后,出现了没有用破折号标注的地方。
1995年3月7日瑞士,日内瓦
“工作太忙了。我第一次出国旅游,还是跟随公司同事们一起出差办事来的。看到了很多风景,途中经过了一些秀美的小村庄,它们像……哎呀,我怎么不知道怎么来描述了。一定是我太累的,记忆也跟着模糊了起来。”
结尾的句号,十分仓促。签字笔的划痕留到一张相片上面。
我看了看那张相片,是一个坐落在河畔的小村庄。我回过身拿笔,在省略号周围填补到:
“没关系,‘小朋友’来帮你描述它:‘这分明就是一个调色盘。只不过里面的颜料徒有深深浅浅,浓浓淡淡的绿。看那河流,是你最常围的那条青色围巾,之上两重山丘的绿意叠加在一起,似的上面那座色泽更深厚一些,近乎于铁青了。山峦上星点的红色涂料,是一个个房顶。相信世上的任何一位画家,都没有办法描摹出这样一幅柔和静谧的画面。’”
我心满意足地合上笔帽,瞅了瞅周遭的相片。那个女孩,不,不应该叫女孩了,因为她散发出来的气质,是一个成熟女性的味道。用她的话来说,应当是“成熟时代的小青年”了。她手里拎着一个小皮夹子,脸上全然没有了粲然笑意。取而代之的是那标准服务工作者的机械的微笑。“模具工厂”的流水线造出了一个个标准的面具,狠狠得将它印在女孩的脸上,规范了她的笑容。金丝细边的眼镜框竟然将她的眼珠子包得死死的,密不透风。想不到,想不到,之前粗重的黑框眼镜困不住这有性格的眼珠子,现在倒被这轻盈的细框眼镜困住了,我心里叹息道。
我又往后翻了几页,都没有破折号了,每次旅行的照片也越来越上。甚至有几次,只落下了日期和地点。直到这里——
2001年4月25日杭州——重新发车
那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孩子,右侧挺立着一个我是十分熟悉的男人。它们一家三口出现在了照片中。女人笑得很开怀,像是那个束着绿色袍子的十七岁女孩那样。她的头顶上,柳枝在飘动,他的身后,水波在摇摆,她的怀里,孩子在微笑。
我翻过了几页,看到了这里,心里不由的一紧,好像做了亏心事一样。
2015年8月7日泰国曼谷——这里是终点站了吧
照片里站着她和另一个姑娘了。她搂着姑娘,但姑娘却想使出浑身解数,脱离她的臂弯。那个女孩好像精力无限,她的头发漆黑,闪着光泽。她的面庞娇俏俊丽。但是,她身旁的那个女人的脸却化作一个巨大树干,皱纹像藤蔓一样,在上面肆无忌惮地爬行、穿梭。眼睛单单留下了暗哑的光。我甚至有点怨恨她身旁的姑娘,是她,掳掠走了那个女人身上最后的一些活力。
这里有了一些文字:
“小宝不爱旅游,以后我还是少出来了吧,留些时间,多陪陪孩子。”
我的泪珠簌簌地掉下来,拍打在字上,弄糊了“时间”两个字。咸咸的泪水混着被稀释的墨汁,灌进我黢黑的眼珠里。我抹干净脸颊,又往后翻了一页。却没曾想,这本相册在这里戛然而止。我的脑袋不自然地颤抖,就像被敲击的吊镲,想要停下来,却还是不自觉得颤动。我的心化作一面油锅,里面有粒芝麻随着滚烫的油料四处游走。等到油锅完全冷却下来,我又拿起了笔。
2017年成都——新的起点
“我今年也十七了,也是个‘小老太太’了。不过我着实要比你幸运许多,我的妈妈带我游历过许多地方,我啊,早就到世界去看了许多风景人情了。我,现在以青年时代的十七岁对成熟时代的十七岁的你,以同龄人之间的对话,向你保证。你身边的那个女孩,想和你一起到世界去。看!你们的未来闪着光呢!”
我又翻到扉页的那面文字。又用手轻轻地抚平墨迹周围的褶纹。这时,我才发现,那些文字并不是脆弱不堪的。相反,一个个小楷像战士一般,倔强地揪扯着纸页。
我合上了相册的硬壳封面,放回了妈妈的床头。
插图 杜小雅
到世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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