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十年,有一个几乎等身大的木箱一直未曾开启。它就安静地待在我家的一隅,被阴影覆盖着,有点像我的一件藏品,独自地经历着川流不息的世事和岁月的磨砺,默默地抵抗和风、尘、虫、螨的侵蚀。我似乎并不想把它示人,因为我知道没有人会对别人的过去感兴趣,除了我自己。
它默默地看着我,我也并不想靠近它!我和它之间隔着阳光、岁月。
木箱年月有点久远了,是老旧的隼卯结构,漆水黯哑表面粗糙,和家里漂亮光洁又实用的板式家具完全不同。木箱里写着我的名字赵h,字是毛笔写的,姓是汉字繁体的“趙”,名只用了一个汉语拼音的首字母h。赵字是行草苍劲有力,颇有些入木三分的味道,h则有些飘忽,紧紧的靠着姓,几乎站不稳,也像一个小听差正在俯首等待吩咐,命令则来自雄浑的赵字。木箱上的赵字是老早以前父亲买箱子时写上去的,好多年了依然清晰在目。记得搬家时归纳物品,家里旧的木箱被派上用场,其实更多的是,这个木箱本身就是我不舍丢掉物件,它跟随了我好多年。h是我用毛笔添加上去的,在此之前我不用毛笔写字已经好多年了,搬家整理时搜到了多年不用的墨汁,为了防止搬家过程中物品丢失,也为了整理的方便,把每样东西上都做了记号。
时间久了,对于木箱的存在渐渐忿恨起来,因为它的故旧,更因为它的盛载,它总像我的一个老朋友,站在街角,远远地注视着我,记录着我,有微笑、无言语,在我几乎忘记它时,无声地提醒我的肉身,那是我记忆灵魂。我知道那是我过去,是我给自己的留言。我常想,木箱里那些个曾经的尴尬、美好、也许还有不堪,在开箱的那一刻会不会风化?
朋友从外地来看我,是周五的事。我们有很长时间未见了,我特地请了假,安排了她以前喜欢的饭食和饭后的茶点。午后,天下起小雨,空气带着彻骨的寒意,原本定好的午后咖啡也取消了,决定不出门。关门闭户把寒气挡在外面,开了灯泡好红茶,开始我们的叙旧。忽然之间我们都静默了,房间里寂然无声,只有茶杯放在玻璃台面上发出的撞击声,清脆又尴尬。聊什么呢?十年未见的朋友居然无语,也就是刚才一顿饭的功夫,我们聊完了所有的话题,也或是那些个关于我们的过去故事,只有在食物的美味中才能被美好?
朋友打量着房间,发现了木箱。她目光掠过我,掠过角落里的木箱:“房子不错,多少米?”她说,“这麽旧的东西你还留着!”
我哑然,十年未见,除了过去我们是陌生人! “你都不问问箱子里装的什么吗?”
“有什么好奇的,无非是你的过去。”
“你对我的过去都不感兴趣吗?”话刚出口就后悔了,因为忽然觉得自己真的好愚蠢!是呀,我们有相似的童年,几乎相似的青少年时期,那些带着泪与苦的日子……
“你说吧,我在听着呢”她说。
“还是不要提过去,我并没有忘记”她又说。
后来我想,我的过去其实在装箱的那一刻或者更早的时候就死亡了,只是我一直没有把它埋葬啊!是因为我不愿意承认它的逝去,也或是因为我自己在这早已流逝的过去之中,总能获得些许慰藉吧!这是我想要的,对别人确实未必了。
窗外传来歌声:“真情像梅花开过,层层风雨不能阻隔,总有云开日出时候,万丈阳光照向你我……”是那个有点神经兮兮老人在歌唱,他每个星期五的晚上都会唱这首歌。小区刚落成时,邻居们为他的歌声鼓掌,他的歌声荒芜又忧伤,吆吆的长声里似有好多的故事,有好事的人甚至会在窗口大喊“再来一个!”但他永远只唱这首《一剪梅》。渐渐地邻居们开始腻烦他单调又枯燥的故事,渐渐地老人声音里更是多了不稳定,有些漏风走音,常把“万丈阳光”唱成“混帐阳光”......老人依然执念于他的《一剪梅》,执念于他的荒芜与忧伤之中,即便是已经荒腔走板。这执念在邻居的眼里逐渐成为了笑话,最后连笑话也不是了,再后来,邻居们烦透了这不和板眼的忧伤,每当他开嗓,我就会听到邻居关窗户的声音,有时甚至能听见邻居的骂声!而今,邻居连叫骂也停止了。更多的人和我一样:默默地关上窗户,拉上厚厚的天鹅绒窗帘,把黑夜和老人的执念一同挡在户外。
或许将来的某一天,忽然想起,我已许久没有听到这歌声了,也许他已搬走了,也许是他已不在了,我没有打听他的下落,也没有感兴趣于他的故事,因为那是别人的生活。就像他的歌声,美妙也罢,娱乐也好,共鸣也然,都是别人的过去,没有人会真正对别人的过去感兴趣,别人的生活终归会被关在户外,然后消失在无端的黑夜里。
渐渐地我懂得,其实每个人都有一个木箱,而每一个木箱都是遗世独立的存在,只是有些人的木箱在心里,有人忘记了打开,却深深地记得里面的藏品,更多的人时常翻箱倒柜,却在不经意间风化甚至修改了记忆。
木箱还在屋角,寂然一隅,就像死去的我,远远地看着我的现在,也许还有未来。 里面有什么?看着暗处的木箱我问自己,那是我的过去,我听着自己的回声,安静又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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