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鬓乱

“遥哥哥，遥哥哥你醒醒啊……你不要吓锦儿好不好……锦儿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

似乎是少女的声音，带着空灵的回声，萧遥听不真切。眼睛像沾了糨糊一样睁不开。身体的热量在慢慢流失，他陷入一片黑暗。那个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时断时续。

不知在黑暗中昏睡了多久，萧遥渐渐感觉到温暖重新注入身体，四肢开始有了知觉。他努力睁开眼睛，一张英气逼人的脸映入眼底。“陛下……”他挣扎着想起身，眼前的青年按住了他。“你好生歇息，莫要拘礼。”还未待萧遥出声答诺，他又说到，“私下里还是称朕三哥吧。”萧遥应声喊了句三哥。青年嘴角微微勾起了一点弧度。

“伤可还疼着？”

萧遥活动了一下，感觉尚可。“已无大碍。”

“几日可上朝？”

“三日后便可。”

“好。”眼前的青年又恢复往日的冷峻。“你好好养伤，诸事三日后早朝再议。”

萧遥行了个勉强的礼。青年起身离开。

待他将要踏出房门时，那个声音又响起了。

“遥哥哥——”

奔来的少女在房门前急急停下，惊恐地低头福身。“奴婢不知陛下在此，多有冒犯，请陛下恕罪！”

萧凛侧目看了看行礼的少女，她并未束发，穿着藕荷色的衣裙，不施粉黛却显得明媚清丽。“抬头。”少女依言慢慢仰起脸。哦，原来是太后的亲侄女，少时曾养在宫中。如今太后幽闭，外戚之权也被削得干干净净，他快忘了自己还有个表妹。如今这个表妹出落得美艳动人，他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太后并不是萧凛的生母。他的生母去世得早，而身份又实在低微。十年前，从未有人想过他萧凛能坐上这九五之位。

“沈云锦？”他努力回想这个妹妹的名字。

“是。”少女低头答到。

“抬起头！”他突然有些烦躁。

少女惊慌地抬起头。

“你怎么在燕王府上？”

“回陛下……奴婢……乃罪臣之女，家父以僭越之罪伏诛，家母追随而去，燕王见奴婢无依无靠，遂收留了奴婢……在府上做下人……”

萧凛回头看着萧遥，“燕王，是这样吗？”他眯起眼睛问。

萧遥颔首答了是。

萧凛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萧遥听亲卫说，自己昏迷了三天，云锦在旁守了三天，后来皇上驾到，她才回房休息。一醒来听说萧遥醒了，她便急急忙忙赶过来。

云锦对自己的心意萧遥不会不知道。他何尝不喜欢这个在宫中一起长大的妹妹，只是眼下云锦的身份尴尬，他不好明媒正娶罢了。

三日后上朝，皇帝以他北征大胜之功，问群臣何赏之有。礼部尚书提到他已二十有五仍未娶，建议皇帝指婚。

萧遥猛地抬头。

皇帝没什么表示，他一向如此，看不出喜怒。

他不想娶别的女子做王妃，后来大臣们提些什么赏赐他都没听仔细。

退朝后他到御书房求见。“臣弟有心上人了，望皇兄成全。”萧凛眼睛仍盯着面前的奏折。“沈云锦她父亲沈胥，目无皇权僭越废礼，一年前才被朕斩了，你如今要娶她，不是打朕的脸吗？”

“臣弟并无——”

“行了。”萧凛打断他的话。

“中书令楚挚的孙女楚瑜，家室清白容貌姣好，今年刚刚十六。还有户部尚书白铨的侄女白有容，能诗善画才名在外，已满十八尚未婚嫁。你觉得哪个合适？”

“臣弟——”

“嗯？”萧凛抬头看着这个小自己六岁的皇弟，眼神冷冽。

“臣弟全凭陛下做主。”

“善，你退下罢。”萧凛脸上露出丁点笑意。

镇平五年七月十九，北境大捷后三月，燕王纳中书令楚挚之孙女为王妃。朝中群臣交口称赞他们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萧遥万万没想到的是，萧凛召了云锦入宫。

内廷的太监来府上宣旨时他握紧了拳头，却又颓然松开。他眼睁睁看着满脸泪水的云锦被宫人带走。“遥哥哥——”这一声声呜咽像是匕首刺在他心脏。王妃嫁进来才一月，倒略知一点他们的事情，她未发一言，默默走上前挽住萧遥的手臂。

云锦还是被带走了。后来听说，皇上封了她锦贵人。

“瑜儿。”萧遥低低地唤着怀中人的名字。

“殿下？”少女抬起头望向他。

“我与……锦贵人……”他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臣妾知道，臣妾本无意夺人所爱，无奈皇命在身罢了。殿下自臣妾入府以来，待臣妾的好，臣妾都记在心里了。臣妾希望殿下看开些，君王想要的，殿下不可争，也争不来。”

萧遥拥得她更紧了些，他将脸埋在少女的颈窝，喃喃道，“瑜儿……还是你最懂事了。”

不久，年轻的亲王沉沉睡去，他怀中的少女却还睁着眼睛望着床帐顶，眼神幽深，不知在想什么。

萧遥时不时央楚瑜进宫，给云锦带些东西。一开始他还担心两个女孩不对付，后来发现楚瑜实在是处事周全，不愧是大家闺秀。两个女孩年龄相仿，关系倒也融洽。

他对楚瑜存了很大的愧意，所以对她加倍的好。王府上下都以为是王爷王妃恩爱甚笃，巴巴得盼着世子出生，可王妃的肚子却迟迟没有动静。

一日楚瑜从宫中回来，径直来见萧遥，屏退了下人。

“何事？”萧遥不解。

“锦妃她……”楚瑜有些欲言又止。彼时云锦已晋了妃位，似乎也有孕在身。

“后宫倾轧，她又是最没心机的，被人算计失了孩子。”

萧遥心里有些异样的感觉。

“那……你下次进宫，带点补品过去罢。”萧遥顿了顿，“可有查到是何人所为？皇后又如何处置了？”

楚瑜摇了摇头，向前一步，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封信，递给萧遥。

“这是太后托我带给殿下的。云锦妹妹是太后昔日最疼的人。”楚瑜似乎话里有话，萧遥猛地抬头。

“殿下有任何欲成之事，瑜儿都会助殿下一臂之力。”

镇平八年十一月，锦妃殁。

次年二月，燕王起兵，史称锦燕之变。燕王入京称制，改元成玉，在位三十二年，谥曰靖。

她独自坐在金碧辉煌的宫殿之中，青丝成雪。她爱了三十七年的男人，于昨日驾崩。新王登基，她被尊为太后，关进华美的牢笼。

她初见他的时候才十六岁，彼时他是意气风发战功赫赫的亲王，她风风光光嫁入王府，本以为从此可以举案齐眉。谁知良人心有所属，她只成为影子般的替代。

但是她爱他啊，可以为他探望旧情人，可以替他联络先太后，可以帮他把举兵之路铺平。

他想要的，她全都助他得到。

她的痴情换来皇后之位和一朝母家周全，却换不来她想要的。

新帝并不是她所出，她膝下无一儿半女。新帝忌惮这位手段强硬助先皇登基的太后，将她父兄调离朝堂，不久便以目无皇权之罪流放。

她于是深居简出。

某日一位亲王的侧妃求见。

不见了，她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