喷子论

陶扬鸿

今之网络盛行“五毛”，“喷子”之词，所谓五毛者，受人五毛，为之发帖也，岂为五毛发帖乎？公知之讽也，本意盖指为当局歌功颂德者，即御用文人。御用文人，何代蔑有！汉武之兴也，而有司马相如上《封禅书》；汉明之治也，而有班固作《两京赋》，皆颂大汉功德，穷极辞巧。以召公之贤，且歌文武之圣；以李白之傲，亦颂太玄之明。则四子皆五毛乎？颂德者亦未可一概而论之也，召公之歌，以安周民之心；相如之书，则逢汉帝之意耳，诚伪之辨也，忠佞之分也。

夫御用文人，自古鄙之也，扬雄，西汉硕儒也，《美新》一传，而贻玷千古；李白，盛唐仙才也，《永嘉》方成，而流放僻地。呜呼！文之不可轻借也，相如借之于汉武，幸也；扬雄借之于王莽，不幸也。班固借之于汉明，幸也；李白借之于永王，不幸也。自好之士知其易损声名，而文不苟作。其敢鬻文于君王权贵者，类皆无耻之徒，人皆知鄙之，批之也。而有以道德标榜，以正义自居，论人是非者。今之所谓“喷子”，则鲜有批者，且相与崇尚之，起而随之。

有誉则必有毁，妄誉者，乡愿也；妄毁者，乡讪也。有乡愿，则必有乡讪；有五毛，亦必有喷子。相訾也，相易也。惟开国之初也，毛祖定九州，威天下，一时枭雄也，文人相与颂其功逾百王，泽及庶民，极尧舜之美，汤武之烈于一身，可谓妄誉矣，五毛之多，盖莫如彼时也；而喷子之多，亦莫如彼时。呜呼！古之歌颂，辞美而丽，且尽其才，可以传诵千古也，班固之《两京赋》，孰不以为赋家之巨制？而流于今者，辞俗而陋，郭沫若于文革诗文，诚辱其才，而见呕至今矣，人皆知其鄙陋也。五四非君斥颂，而于国初，尊君极颂至此，亦可叹已！今之颂辞，亦多袭郭君之鄙陋也，俗陋之极，不堪卒读，格低气卑也，孰不鄙之？而孰敢为之？而革命之大字报，诋圣侮贤，诟詈政敌，如犬吠之戾。宣尼修六艺，化洙泗，万世师表也，文人乃相与毁其遗害千载，罪过丘山，极盗跖之行，桀纣之恶于一人，可谓妄毁矣。改格之后，释党禁，平冤狱，治过国初矣，而五毛喷子亦不鲜也。且国初喷子，人皆知恶之，为虎之伥也，今之喷子，乃有得居公知之美名，人不知恶之，反相与慕之，吾之所以惧也。

子曰：“吾之于人也，谁毁谁誉？如有所誉者，其有所试矣。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圣人不以私意杂毁誉也，其于人之毁誉也慎矣，道听涂说，不取也，言必征实，不轻许人以贤德，亦不轻绝人以无逭。弟子三千人，而惟称颜子好学，为贤，于当时诸国之中，亦惟以子产为君子，子文著令名于楚，而曰忠矣，焉得仁，其誉人不苟也如此，未尝言过其实也。誉人也慎，则毁人也慎，宰予之安于三年之丧，斥其不仁耳，而未绝其于君子之途；冉求之为季氏敛财，亦使诸弟子攻之，而不绝其弟子之列，季桓子之专横也，亦惟叹“好德不如好色”，岂有悻悻之色，忿嫉之辞哉？《诗经》之温柔，圣人之厚道也。所谓“《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

降及赵壹之怨刺，息夫躬之忿讥，以气使之，而毁近于讪，成乎戾气矣，君子不取也。有妄毁者必先有妄誉，何心隐、罗汝芳之狂，以高明自恃，流于禅也，而李贽称为圣人；冯道之五易其君，寡廉鲜耻，而许为吏隐；秦始皇之暴也，李斯之虐也，武后之酷也，乃赞为圣明。至于董生之醇，朱子之贤，反致其讥诮，为迂阔，为腐朽。是人之所非，非人之所是，而是非乱矣；毁于君子，而誉及小人，而毁誉惑矣。毁非当毁，誉不当誉，虽斥奸伪，恶贪腐，不足以维世风，祇益风俗之坏耳，船山斥其“导天下于邪淫，以酿中夏衣冠之祸”，岂无由哉！

然李贽尚非党邪丑正，如五四之妄诋圣人也，如五四文各之徒，则以孔子之圣，亦弃之如浼矣，其猖狂悖逆，又李贽之所不欲也。呜呼！吴虞之忤也，胡适之俗也，鲁迅之激也，钱玄同之逆也，陈独秀之狂也，侮圣诋贤，无所不至，是庄生之流也；毁经蔑文，无所不极，是商君之徒也。而流俗恬不以为怪，相与崇尚之，谓之为“倒孔功臣”，“伟大启蒙”，“正义勇士”，“独立思想”，“新时英杰”。“孔子不倒，中国难兴”，“汉字不灭，中国必亡”，“奴隶道德，祸国千年”，“须烧古书，多读外文”之悖论邪说公发于报而无所忌，姚文源祖其狂言，以批四旧；毛潤之师其邪说，而焚古典，比之为牛鬼神蛇，而成旷古未有之文劫，夷人道于禽兽，非胡鲁钱陈之导，而胡至此哉！而胡鲁之罪，烈于桀纣矣。其人虽亡，而流毒至今，喷子多师其说以侮圣贤，诟家邦。鲁迅之文，公列于科书，代孔子之教，吾读鲁迅之文，恒与人辩，而多有悻悻之气，施怨愤之辞，乃小人不愿为之鄙辞，而行于文中无惮。梁实秋立身行世，不愧君子，而诟之为“资产走犬”，杨荫榆以身殉国，实为烈女，而詈之为“落水狗”。温柔敦厚之风丧尽，文风之坏，实自于斯，流极于文格之大字报，诘人阴私，胥为诟詈，非鲁迅之导，又焉至此哉！胡鲁陈之妄毁也，而亦妄誉，杜威，欺世之名流也，而胡适称为大哲；苏联，极权之政腐也，而鲁迅颂其伟业；马克思，泰西之狂士也，而陈独秀尊之圣人，妄毁者，未有不妄誉者也，毁誉相随也。妄誉贼仁，异端所以恣也；妄毁贼义，天理所以灭也。毁誉，生杀之机也，恶可不慎哉！

呜呼！王道圻而处士议，圣学衰而喷子兴。孟子深恶处士横议，比之为率兽食人。所恶于处士者，恶其僭也，好为人师，持一偏之理以说人主，祸人国，害人民，毁天理，杀人盈城盈野，强侵弱，众暴寡，大吞小，多由处士之一说也。孔子曰：“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非欲钳庶人之口也，有道之世，君臣相得，官民相安，庶人无所议也。且处士议而争易起，庶人议而哓难息矣。处士者，尚知书，达一偏之理也，庶人者，良莠不齐，多有鄙夫，使庶人议天下，必积怨于上下，上以召官之疾，下以助盗之横，而天下乱矣。

战国处士横议，然仪、秦亦一时之杰，可救国难；杨、墨亦当世之贤，可矫时弊；庄、老亦千古之哲，可发人省。惜其才有余而德不纯，理有偏而道不正，无与于君子之道也。至于近代，而庶人之议兴矣，虽竖子而敢侮圣贤，庸人而敢诋英雄，发肆无忌惮之论，始之鲁迅，继之黎鸣，复假网络之台，而鄙夫之论充斥天下，恶言秽语遍地，此岂天下无道之甚乎！吾为此惧，尊孔孟，以距淫辞，斥鄙夫，使折中于圣人之道，庶以挽逆流之波也。

鲁迅之矫激狂悖也，而今人犹称道不绝，以其忧国忧民，欲以矫时弊也，虽言有过而不诡于正，今世之弊，亦当以鲁迅之文矫之也。慕鲁迅之至，见有批鲁者，相与围攻之，谓为无知，曰：“迅之贤，岂汝辈可及也。”呜呼！孔孟之圣可道其非，胡鲁之妄而不可议，彼以鲁迅自居也，或为鲁迅之徒也，师鲁迅之邪说，拾鲁迅之绪论，以诋诽当政，妄议古今，诟詈传统，怨毒之言播于天下，而温柔之气日消，暴戾之气日长，吾甚惧其乱人心也！

胡适、鲁迅之辈，尚小有才者，亦未尽不当于理，其初心尚可许也，而今之网民，率多粗鄙无识，自怀利欲，尚敢訾议圣贤，以道德标榜，真理自居，鄙而诈，粗而伪，又胡鲁所不屑为也。人见其敢诋诽当政，倡民主，歌自由，以为正直有良知之士也，而揆其实，以利不归己而怨怼耳，岂有正义之心哉！若伊尹之乐耕于有莘之野，诸葛亮躬耕于南阳，何屑与之争得失乎！使其当政，恐其所为贪腐且胜于所诋诽者。唐之牛僧孺亦尝攻权奸，黄巢亦尝反权贵，而其得势之后，政愈乱，民愈苦。君子喻于利，小人喻于利，利欲之足以变人格也！今之网民，孰几敢言无出于利欲者乎？争权利一词，言之而无惭也，民主适所以为利欲之资，自由适所以为放纵之由。其尤可鄙者，怨当政之腐，而称颂欧美之政，比之于三代，拟之为唐虞，恶五毛之贱，颂当政，而甘为美分，彼之贱犹甚于五毛者也，五毛无人格，然犹不失民族立场，彼乃民族立场亦弃之如敝屣矣，且笑爱国爱族者为迂，谓如此国族，宁为欧美主之，不仁哉！丧心病狂矣。此所谓公知也，无知之民，相与推之，起而随之。

其下者为庸众，名人有眚，明星有俳，则议其长短，臧丕是非，多道听涂说，至于其实，非所究也；多人云亦云，至于其本，非所思也。且己无所建立，而辄论人是非，嗤人之作，何其自是而无愧也！吾素不喜臧丕时人，议论时事，人者，盖棺得定论；事者，以后得定实，甫出而议之，是庸众也，吾之所鄙，亦劝有志有识者勿为之。

又誉不可过实，过实则为谄；毁不可过实，毁过则为讪。子曰：“恶诘以为直者。”不可攻人阴私也，今之网络喷子多有不德，持人之阴私而损之，且文致诬构之词，如以朱子之贤，而毁之无已，加以小人之诬，公于百度，吾甚恶之！呜呼！宣尼之作《春秋》也，为亲者讳，为尊者讳，为贤者讳，讳于亲者，爱其家也，而不使家丑外扬；讳于尊者，爱其国也，不使国恶外播；讳于贤者，爱其德也，而不使小疵外传。圣人讳之，而今之喷子乃欲扬之，且详述其所为，以示于众，而议之者云云，或斥之，或鄙之，或暗欲效仿之。且以贤者犹过，则贤者不足法也，吾亦何不可过耶？虽为宣恶，实以导恶；虽言真相，实以蔽贤。乃以小疵掩其大德，而使人疑天下无可与善，则喷子之恶烈于小人矣！

吾之所以作此论者，愿诸君多持中正之心，独立之见，勿为矫激以过正，勿为旁随以从俗，上不滞于公知，下不甘为庸众，而当以君子自勉，圣道相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