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扬鸿
帝王之兴,其上以德,尧舜之禅让是也;其次以义,汤武之征诛是也。尧舜之禅让,以圣传圣也;汤武之征诛,以仁伐暴也。以圣传圣,而维天下之安;以仁伐暴,而除百姓之害,故戴为天下之主。秦皇无尧舜之德,亦无汤武之义,藉威力以灭六国,一诸侯,亦享有天下,至于二世而亡,威有余而惠不足,积怨天下也。夫尧舜积德累功数十年,汤武自契谡行仁义十余世,秦承数世之余烈。而汉高帝之兴也,则与尧舜、汤武、秦皇甚异矣,德不及尧舜,义不及汤武,力不及秦王,且出于草野,非汤武秦王之世为诸侯也,无仲尼之贤,陶朱之富,而三年灭秦,五年覆楚,拔乱反正,以成帝业,若此之亟,何也?意者其天乎!然徒归之于天,又何以通古今之变,察成败之理哉!
夫高帝以布衣得天下,其乘变化之势焉。三代以上,皆以封建,或以圣人之禅让传命,或以诸侯之征伐因替,非有大服人之德,因天人之顺,则不可得而代也。以文王之德,三分天下,有其二,而犹服事殷,封建足维王畿,不可骤取也。而秦废封建,立郡县,子弟不得封侯,天子孤立无辅,则其政敝民怨,若土崩之亡,高帝得以乘之也。三代之长,皆数百岁,三代以后,易代甚频,长则三四百,短则数十,皆废封建而行郡县之故也。且自春秋以后,礼崩乐坏,权位下移,平王迁都,五霸率令;昭公出国,三桓执政。三桓既微,复制于家臣,齐则篡于田氏,晋则分于三卿,处士横议,盗杀诸侯,此古今之大变也。高帝乘其驱除,而以布衣崛起,因乎天也。
而高帝虽无尧舜之德,亦有合乎德者焉。昔者梁襄王问孟子曰:“天下恶乎定。”孟子曰:“定于一。”又问:“孰能一之?”对曰:“不嗜杀人者惟能一之。”世人以为迂阔,而高帝即其人也。当秦军之强也,项梁死于章邯,项羽怨之,愿与高帝入关而报之,而怀王诸老将皆曰:“项羽为人僄悍猾贼。项羽尝攻襄城,襄城无遗类,皆坑之,诸所过无不残灭。且楚数进取,前陈王、项梁皆败。不如更遣长者扶义而西,告谕秦父兄。秦父兄苦其主久矣,今诚得长者往,毋侵暴,宜可下。今项羽僄悍,今不可遣。独沛公素宽大长者,可遣。”卒不许项羽,而遣高帝西略地,收陈王、项梁散卒。德以宽为用,宽而无虐;以大为善,大而能容。项羽之天才,巨鹿之战,以一当十,破秦三十万大军,威震楚国,名闻诸侯,而不遣羽,独遣高帝,非其宽大之足以服人乎!羽战必胜,攻必取,而所过无不残灭,嗜杀人也;高帝反之以宽,非若羽之战必胜,而胜以其谋;非若羽之攻必取,而取因其降,无赫赫之功,而成摧枯拉朽之力,若秋风之扫落叶,大海之纳百川,兵不多杀,而先入关中,革秦之暴,而约法三章,以安秦民,岂非孟子所谓不嗜杀人者惟能一天下乎!孙子曰:“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毁人之国而非久也。”而高帝得之矣。以高帝、项羽入关中之所为,高帝之纳降,封府库,项羽之屠城,杀子婴,焚阿房,而知高帝之所以兴,羽之所以亡矣。凡人莫不好生而恶死也,赢政、项羽肆以杀戮,人多受死,而天下惧之,亦因而怨之,其得天下也不久,秦二世而亡,羽及其身,杀子婴,弑义帝,坑秦降军二十万,而羽之逆甚于秦。高帝示以生路,人多得生,而天下喜之,亦因而归之,则享天下也久,延祚四百,愈于秦政多矣。以项羽之百战百胜,而亡于垓下;以韩信之多多益善,而禽于云梦。坑杀之酷,贪功伐齐之毒,固以失人之心,而高帝纳降之善,得天顺人,此高帝之合乎德者也。
高帝虽无汤武之义,亦有近乎汤武之义焉。汤武之兴,乘桀纣之暴也,固以吊民伐罪而天下服;高帝之起,亦乘秦楚之虐也,乘民之怨而伐无道,除秦苛法以行宽政,为义帝缟素,数羽弑逆之罪而诸侯景从。虽非若汤武之纯于为民,醇于王道,而固秉大义以为征伐。羽之杀子婴,坑秦军,则天下皆知羽之暴而不能降也;杀宋义,弑义帝,则天下皆知羽之逆而不能从也。高帝纳子婴之降,则天下皆知高帝之宽而能往也;为义帝发丧以讨羽,则天下皆知高帝之顺而能从也。逆顺之分,宽暴之殊,义在此而不在彼,固亦决汉楚之兴亡成败矣。桓文尊周王而匡天下,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况高帝之伐无道,为义帝发丧以正羽之罪乎!得国之正,莫如汉明,诚顺乎义也。
不嗜杀人者因乎宽大,宽大者因乎量弘,高帝有容人之量也。史称高帝豁达大度,知人善任,张良以《太公兵法》干高帝,高帝善之,常用其策,为他人言,则不省,而服高帝之天授也;韩信以善将兵而自矜,而服高帝之善将将,亦谓为天授。数夺韩信军令而信帖然以从,诈游云梦以召韩信而信顺命以至,高帝何以制之取之哉?诚能用之,则能制之,能与之,则能取之也,亦岂非量之弘远,信之深,任之重,而使之不疑而信,不忍而怀哉!项羽一印之夺而信叛,信之不深而任之不重也,而知高帝之驭将,胜于项羽远矣。
楚之强盛也,羽之才勇也,天下所畏也,诸侯莫敌也,高帝无楚之强,而不敢自恃,则联诸侯以为攻;无羽之才,而不能自矜,则任诸将以为辅。无百战百胜之威,而行宽大之政以纳降;无多多益善之能,而尽谋将之才以代伐。张良、陈平之善谋,而归之;韩信、彭越之善战,而投之;英布之鸷勇,而降之,皆天下之才也,高帝之量大足以容之也。能容之,则能用之,能容天下之才者能成天下之事,此高帝之不可及而得天下乎!楚之强大,羽之才勇冠天下,而羽恃其强以轻诸侯,而诸侯有所叛也;恃其才以矜诸将,而诸将不能用也,百战百胜,而胜以益骄;刚愎自用,而人以投敌,是以一人之勇武敌高帝诸谋臣勇将也,而焉能不败乎!羽所为者,人臣之事也,忌诸将之能而不敢用也,其隘也甚;高帝所善者,人主之能也,信诸将之能而尽其用也,其容也大。人主不与人臣争能,与人臣争能则离,羽之所以亡也;人主须尽人臣之才,尽人臣之才则成,高帝之所以兴也。或讥羽之徒勇无谋,羽非无谋也,以数万摧章邯二十万精锐之师,破高帝六十万之众,非勇可恃也。百战百胜,以寡克众,三载而亡秦,宰天下,号霸王,诚有天纵之才,而卒败于高帝,吾而知取天下以量而不以才也!若太史公徒以高帝之兴归于天,岂不陋哉!
呜呼!战国之兵戈也多,其杀戮也酷,而民之受毒也深,秦一天下,废封建以息兵争,民望其安,而加以苛政之惨,囹圄盈市;极以重役之苦,伏尸叠城。项羽灭暴秦,又纵以屠城坑降之恶,民望生道宽政如雨,高帝能与之以生,而息战国之争;行之以宽,而革秦楚之虐,固天命所钟,民心所归也,则高帝之得天下也,复奚疑哉!复奚疑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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