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蠹》者,韩非代表作,其法术思想核心所在也。其文长篇大论,长达七千字,可谓峻峭深严,富于辩者矣,亦极其才矣,其文多列譬喻,词锋明锐,反仁义辩智,斥儒、侠、文学、商、工为五蠹,而劝君主除之,可谓惨刻矣。赢政、李斯用之而焚书坑儒,胡亥借其言以蔑古之圣王。惜乎,韩非才大而思不纯,偏为急功近利,遂悖于圣贤之道,而成帝王专制之利器,祸国毒民之乱术也!汉虽绌百家,尊儒术,非之书虽不与孔孟并列,而帝王皆阳尊儒道而阴用其法,帝王乐用其法以自尊,以驭臣;权相则因其谋而专权,以篡君。流及于文革,而毛祖用之以钳天下,辱士子,其流毒也远矣!吾将批而论之。昔王船山注《老子》曰:“盖入其垒,袭其辎,暴其恃,而见其瑕矣,见其瑕而后道可使复也。”吾之批注《韩非子》,欲以清除韩非之毒,而明圣贤之道。今专批《五蠹》,以其影响最大也。
(一)
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兽众,人民不胜禽兽虫蛇。有圣人作,�构木为巢以避群害,而民悦之,使王天下,号曰有巢氏。民食果蓏蚌蛤,腥臊恶臭而伤害腹胃,民多疾病。有圣人作,钻燧取火以化腥臊,而民说之,使王天下,号之曰燧人氏。中古之世,天下大水,而鲧、禹决渎。近古之世,桀、纣暴乱,而汤、�武征伐。今有构木钻燧于夏后氏之世者,必为鲧、禹笑矣;有决渎于殷、周之世者,�必为汤、武笑矣。然则今有美尧、舜、汤、武、禹之道于当今之世者,必为新圣笑矣。是以圣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论世之事,因为之备。宋有人耕田者,田中有株,兔走触株,折颈而死,因释其耒而守株,冀复得兔,兔不可复得,而身为宋国笑。今欲以先王之政,治当世之民,皆守株之类也。
批曰:儒者法先王,而申韩之徒者笑之,钳之“以古非今”之罪名,以为守株待兔之类也。其有辨焉,所谓法先王,法其精意也,非法其迹也。尧舜、文武、周公异政而同道,道者万理之所出,亘古今,穷天地,不可易也,所变者法也。孟子所谓“先圣后圣,其揆一也。”燧人取火,大禹治水,皆因其智也;尧舜禅让,汤武征伐,皆率其仁也。虽功业不同,而所行之道不出仁义礼智之内,岂因世变而遂可废其道乎?而有迂儒者不明精意,欲以先王之法治今之俗,则诚韩子所讥守株之类,然可讥迂儒,而不可加于儒者也。
(二)
古者丈夫不耕,草木之实足食也;妇人不织,禽兽之皮足衣也。�不事力而养足,人民少而财有余,故民不争。是以厚赏不行,重罚不用,而民自治。�今人有五子不为多,子又有五子,大父未死而有二十五孙。是以人民众而货财寡,�事力劳而供养薄,故民争,虽倍赏累罚而不免于乱。
尧之王天下也,茅茨不翦,采椽不斫;粝粢之食,之羹;冬日麂裘,�夏日葛衣;虽监门之服养,不亏于此矣。禹之王天下也,身执耒歃以为民先,�股无肢,胫不生毛,虽臣虏之劳,不苦于此矣。以是言之,夫古之让天子者,�是去监门之养,而离臣虏之劳也,古传天下而不足多也。今之县令,一日身死,�子孙累世絜驾,故人重之。是以人之于让也,轻辞古之天子,难去今之县令者,�薄厚之实异也。夫山居而谷汲者,腊而相遗以水;泽居苦水者,买庸而决窦。�故饥岁之春,幼弟不饷;穰岁之秋,疏客必食。非疏骨肉爱过客也,多少之实异也。�是以古之易财,非仁也,财多也;今之争夺,非鄙也,财寡也。轻辞天子,�非高也,势薄也;争士橐,非下也,权重也。故圣人议多少、论薄厚为之政。�故罚薄不为慈,诛严不为戾,称俗而行也。故事因于世,而备适于事。
批曰:民多则易争,诚然。圣人非不知之,而齐政以平财,制礼以安人,作乐以和情。政齐矣,而人不敢争以非分;礼定矣,而人不能争以损义;乐和矣,而人不愿争以伤仁。分定则争消,礼正则争息,乐作则争无。所以息争于未有,圣人之意念深矣哉!法者所以禁暴诛乱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欲以法止争,而法百密不免一漏,防之于此,而争之于彼,虽无争迹,而固匿其争心,故“倍赏累罚而不免于乱。”专恃刑法,而不知仁义之感,礼乐之化也。
甚矣其言尧禹“监门之养”、“臣虏之劳”而为不足多之害也!其欲后世君主逸豫以自尊耶?韩非之书,李斯传之于始皇,始皇令诸子读之,二世虽愚,犹深习其书也,当秦之末,胜、广反,兵至鸿门,李斯谏之,而二世则责李斯曰:“吾有私议而有所闻于韩子也,曰‘尧之有天下也,堂高三尺,采椽不斫,茅茨不翦,虽逆旅之宿不勤於此矣。冬日鹿裘,夏日葛衣,粢粝之食,藜藿之羹,饭土匦,啜土鉶,虽监门之养不觳於此矣。禹凿龙门,通大夏,疏九河,曲九防,决渟水致之海,而股无胈,胫无毛,手足胼胝,面目黎黑,遂以死于外,葬于会稽,臣虏之劳不烈于此矣’。然则夫所贵于有天下者,岂欲苦形劳神,身处逆旅之宿,口食监门之养,手持臣虏之作哉?此不肖人之所勉也,非贤者之所务也。彼贤人之有天下也,专用天下适己而已矣,此所贵于有天下也。夫所谓贤人者,必能安天下而治万民,今身且不能利,将恶能治天下哉!”呜呼!非二世之狂愚,孰能发斯言而无忌哉!而乃导于韩非也!其谓尧舜禅让为去“监门之养”、“臣虏之劳”,以私心厚诬古圣而不惮矣,彼以当时多篡弑之恶,而不信古有让贤之德也,与庄子杜撰王倪、啮缺、披衣、支父、善卷、伯昏之名,谓圣王桎梏神器,左顾右盼,索贤于草野以代己而脱于樊同辙。亵天经,慢民纪,流极于五四之非圣贤,皆船山所谓乱天下而有余矣。申韩与老庄极相反,乃于此同趣,所异者老庄以道自逸,而申韩以法为君主之逸耳,老庄以高明蔑神器,申韩以卑陋测圣德也。个人而极权乃在一隔,危矣哉!
(三)
古者大王处丰、镐之间,地方百里,行仁义而怀西戎,遂王天下。�徐偃王处汉东,地方五百里,行仁义,割地而朝者三十有六国。荆文王恐其害己也,�举兵伐徐,遂灭之。故文王行仁义而王天下,偃王行仁义而丧其国,�是仁义用于古不用于今也。故曰:世异则事异。当舜之时,有苗不服,禹将伐之。舜曰:“不可。上德不厚而行武,非道也。”乃修教三年,执干戚舞,有苗乃服。共工之战,�铁铦矩者及乎敌,铠甲不坚者伤乎体。是干戚用于古不用于今也。�故曰:事异则备变。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齐将攻鲁,�鲁使子贡说之。齐人曰:“子言非不辩也,吾所欲者土地也,非斯言所谓也。”遂举兵伐鲁,�去门十里以为界。故偃王仁义而徐亡,子贡辩智而鲁削。以是言之,�夫仁义辩智,非所以持国也。去偃王之仁,息子贡之智,循徐、鲁之力使敌万乘,则齐、�荆之欲不得行于二国矣。
批曰:所谓太王行仁义而王天下,偃王行仁义而亡国,以仁义用于古而不用于今,世异则事异。其书又谓尧舜禅让而国治,燕王哙让子之而国乱,似有理矣,然见其事而不察其实也。后世有诸侯者欲法尧舜太王以流誉后世,王天下,诸侯之私也。尧舜禅让以让贤也,而燕哙以沽名;太王行仁义以安民也,而偃王以图王。假禅让而可为尧舜乎?曹丕之伪受汉禅也,而曰:“吾知尧舜之事矣”,而自以为舜矣,而世固不以舜誉之也;窃仁义而可为太王乎?田常亦伪仁义以篡齐国也,而自以为太王矣,而世固不以太王称之也。禅让,顺天之德也,非逆臣所能假也;仁义,立人之道也,非奸雄所能窃也。其所假者,迹也,圣王之精意,岂彼所能窃哉!偃王之行仁义,以恩惠笼百姓,结诸侯耳,恶足以为仁义哉?仁以安天下,义以制强暴,偃王之阴谋,欲以代周,穆王令楚王伐徐耳,然则偃王之亡,自取之也,非以安天下;楚文王横行汉南,侵吞多国,偃王不伐,而为楚王所袭以身亡,又不足以制强暴。则韩非谓偃王行仁义而亡国,谬矣!偃王之“仁义”非太王之仁义,而强以仁义加诸偃王,谓偃王行仁义亡国而诬仁义不用于今,岂不悖哉!
其谓“事异则备变,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若夏以忠,殷以质,周以文,因时损益,而有畸重,非谓夏以忠而无质文,殷以质而废忠文,周以文而废忠质也。且忠质文皆道也,忠者道之性也,质者道之才也,文者道之情也。孔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圣人知损益之道,而知百世之后,圣人之圆融也。彼申韩之言势变,申韩之权诈也,而非圣人之道也。言损益,则有继有废而有立;言势变,则无继有废而无立矣。圣人之言损益,非申韩势变之陋,抑非俗儒循旧之迂也。五四之祖申韩而言变也,谓圣贤之道,中夏之文不足继,而尽取西洋之学以乱国,破而不立,可谓烈矣!道德者,亘古今而不可变也,岂因世变而可废哉!上古竞于道德,而上古亦重智力也;中世逐于智谋,而中世亦不废道德气力也;当今争于气力,而当今亦不废道德智谋也。道德、智谋、气力缺一不可,欲恃一以争天下,未有不亡者!惟有畸轻畸重耳,譬如世尚商而贱农,而可以商代农废农哉?韩非之论,苟从世俗之论也,申韩以之贼道,五四以之毁文,不可不正也!若谓子贡说齐而鲁削,而史载子贡说齐以伐吴,而破齐灭吴霸越以存鲁,则抑非之杜撰以强合其法术之论也。
(四)
夫古今异俗,新故异备。如欲以宽缓之政,治急世之民,犹无辔策而御马,此不知之患也。今儒、墨皆称先王兼爱天下,则视民如父母。何以明其然也?曰:“司寇行刑,君为之不举乐;闻死刑之报,君为流涕。”此所举先王也。�夫以君臣为如父子则必治,推是言之,是无乱父子也。人之情性莫先于父母,�皆见爱而未必治也,虽厚爱矣,奚遽不乱?今先王之爱民,不过父母之爱子,�子未必不乱也,则民奚遽治哉?且夫以法行刑,而君为之流涕,此以效仁,非以为治也。�夫垂泣不欲刑者,仁也;然而不可不刑者,法也。先王胜其法,不听其泣,�则仁之不可以为治亦明矣。
且民者固服于势,寡能怀于义。仲尼,天下圣人也,修行明道以游海内,�海内说其仁、美其义而为服役者七十人。盖贵仁者寡,能义者难也。故以天下之大,而为服役者七十人,而仁义者一人。鲁哀公,下主也,南面君国,�境内之民莫敢不臣。民者固服于势,诚易以服人,故仲尼反为臣而哀公顾为君。仲尼非怀其义,服其势也。故以义则仲尼不服于哀公,乘势则哀公臣仲尼。�今学者之说人主也,不乘必胜之势,而务行仁义则可以王,是求人主之必及仲尼,�而以世之凡民皆如列徒,此必不得之数也。
批曰:治国者,德威耳,而德必为主,德者常也,德以抚民,民怀之;威者变也,变者治民,民畏之。畏者缚于威势耳,而固诚服之耶?而德使民诚服之也。假使威势减,而民怼其上矣。老子曰:“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有不畏死之民,法尚可治乎?德不济,则以威辅之,仁义以为教,刑法以为治,圣人之经权也。教与治岂可混耶?教与治俱重,而必以教为先,教者所以息乱于未有,而治者所以定乱于已生也。子曰:“不教而诛谓之虐。”韩非尚法治可也,奈何轻仁义之教化耶?
韩非尚势,谓以孔子之圣,而怀其仁义者七十二人,而鲁哀公之不肖,鲁国境内莫不为臣,孔子以无势而屈为哀公之臣。势者,诚治国之资也,无势,虽有圣人之才,无所施其能。而顾可重势轻义耶?桀纣之势非不盛也,而禽于汤武;秦王之势非不强也,而亡于刘项。有势而无义之足以亡国也如此。孔子有义而无势,北面为哀公之臣,逐于三桓,而固天下敬仰,七十二子诚心悦服,为万世师表,愈于桀纣、二世之丧身亡国而负恶名多矣。假使孔子乘诸侯之势,则将如文王之王天下;居天子之位,则如尧舜之平天下矣。哀公而有孔子之仁义,亦遽不尔哉?尚谓义之不及势乎?义势之分,而必先义,务势则义亡,义亡则势亦将失矣。
(五)
(六)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礼之,此所以乱也。夫离法者罪,�而诸先王以文学取;犯禁者诛,而群侠以私剑养。故法之所非,君之所取;吏之所诛,上之所养也。法、趣、上、下,四相反也,而无所定,虽有十黄帝不能治也。�故行仁义者非所誉,誉之则害功;文学者非所用,用之则乱法。楚之有直躬,�其父窃羊,而谒之吏。令尹曰:“杀之!”以为直于君而曲于父,报而罪之。�以是观之,夫君之直臣,父子暴子也。鲁人从君战,三战三北。仲尼问其故,�对曰:“吾有老父,身死莫之养也。”仲尼以为孝,举而上之。以是观之,�夫父之孝子,君之背臣也。故令尹诛而楚奸不上闻,仲尼赏而鲁民易降北。上下之利,�若是其异也,而人主兼举匹夫之行,而求致社稷之福,必不几矣。
古者苍颉之作书也,自环者谓之私,背私谓之公,公私之相背也,�乃苍颉固以知之矣。今以为同利者,不察之患也,然则为匹夫计者,莫如修行义而习文学。行义修则见信,见信则受事;文学习则为明师,�为明师则显荣:此匹夫之美也。然则无功而受事,无爵而显荣,为有政如此,则国必乱,主必危矣。�故不相容之事,不两立也。斩敌者受赏,而高慈惠之行;拔城者受爵禄,而信廉爱之说;�坚甲厉兵以备难,而美荐绅之饰;富国以农,距敌恃卒,而贵文学之士;�废敬上畏法之民,而养游侠私剑之属。举行如此,治强不可得也。国平养儒侠,�难至用介士,所利非所用,所用非所利。是故服事者简其业,而于游学者日众,�是世之所以乱也。
批曰:甚矣韩非之崇功利也!彼欲以法定取诛赏罚,法一而令明,而法固不可恃也,以儒者乱法,而法弊,则法其乱道乎?法者治国之器也,非常用之道也。且古有三立,曰立德、立功、立言,则有尚贤、举才、尊学,贤以立德,才以立功,学以立言。贤者,人之师表,以正风俗者也;才者,国之栋梁,以造福利者也;学者,教之渊薮,以育人才者也。德以正功,功以弘德,言以济功德。德功言三相济而可成至治,奈何韩非欲崇功而废德言乎?所谓“�行仁义者非所誉,誉之则害功;文学者非所用,用之则乱法。”仁义者,贤者所以立德也,人不可无德,如国之不可无法也,德以正功,誉有德之士,于功何害?若专尚功,而德者不誉,人皆趋于功利,而无道德,法虽严,而犯者愈多,德义之防坏也。而无德以为正,则有才者以多杀人为功,敛财盗利以为功,立功愈多,而民愈怨,怨之不可忍,则叛其上矣,而功反为害也。功者所为利也,离德则为害,然德之不可废也明矣,而言誉德则害功,愚而谬者也!文学者,立言之士,言以为纲,纲以为法。国不可无法,法以立国,而法由何立?贤者立之也,而孰整之?文学整之也。非由贤者立之,则法为恶法;非由文者整之,则法令不明。以法者为德生,而抑由言明也。
父攮羊,而子证之,似直而非直,子曰:“子为父隐,父为子隐,直在其中矣。”何也?隐非诬,非以皂作黑,以左为右,但默而不言耳。若言父之窃,则为贼恩而伤亲;言父之不窃,则为庇亲而乱法。默而不言,不伤亲,不乱法,岂非直者?父攮羊,天下自有证之者,何待子证之?子而证之,其有何心?以告父示己之尊法,大公无私耶?外示直而心已不直矣。父子至亲也,以教相长,而不可以法施之于父子之间。子告父,而赏之,则父视子为仇矣,而父子之恩绝;子告父,而杀之,则人视亲之大于法也,而国之法乱。君子之于此,不赏之,抑不杀之,禁之可也。而韩非奚欲引为君之直臣耶?欲奖子之告父乎?奖子之告父,则奖天下之相告也。子之告父,贼恩之大者,且子而欲告父,其心不可问;子而忍告父,其情不可思。父而可告也,而长吏孰不可告也?父而忍告也,则君而何不忍叛乎?有不肖之子怨其父而诬告之,而吏听之,是奖子之卖父也,奖子之卖父,亦奖臣之卖君矣。则非以防奸,而以导奸,韩非尚法者也,则明法令以束下,听人之告,适足以乱法也。至若孔子以败北之民孝父而赏之,则抑韩非之杜撰以诬圣,不足辩者。
其谓公私不相容,不可两立,亦为偏也。公私不相容,以私害公,而公灭私也,善治者私者归私,公者归公,则何为不相容耶?爱亲亦私也,知其爱亲之道可也,不伤人以爱亲;公者非欲灭私,而所以保各人之私,生也,财也,皆私也,而公法所保者。所谓私者小而亲,而公者大而尊耳,必欲对立,私不能保,而公亦何以立?若斩敌以威敌,拔城以强国,而功也,非德也;慈惠以安民,廉爱以教人,而德也,非功也。功显而利大,德隐而泽远。明主赏有功,而贵有德,则将尽其才,而民亲其国,奚为不可治,而曰国乱主危耶?若赏有德而贵有功,则为乱矣。赏有德,是以利诱德,而人皆饰廉以求赏;贵有功,是以战劝功,而将皆矜功而恃贵,诚韩非所当疾者。
(七)
且世之所谓贤者,贞信之行也;所谓智者,微妙之言也。微妙之言,�上智之所难知也。今为众人法,而以上智之所难知,则民无从识之矣。�故糟糠不饱者不务粱肉,短褐不完者不待文绣。夫治世之事,急者不得,则缓者非所务也。�今所治之政,民间之事,夫妇所明知者不用,而慕上知之论,则其于治反矣。�故微妙之言,非民务也。若夫贤良贞信之行者,必将贵不欺之士;不欺之士者,�亦无不欺之术也。布衣相与交,无富厚以相利,无威势以相惧也,故求不欺之士。�今人主处制人之势,有一国之厚,重赏严诛,得操其柄,以修明术之所烛,虽有田常、子罕之臣,不敢欺也,奚待于不欺之士?今贞信之士不盈于十,�而境内之官以百数,必任贞信之士,则人不足官。人不足官,则治者寡而乱者众矣。故明主之道,一法而不求智,固术而不慕信,故法不败,而群官无奸诈矣。
今人主之于言也,说其辩而不求其当焉;其用于行也,�美其声而不责其功。是以天下之众,其谈言者务为辨而不周于用,故举先王言仁义者盈廷,�而政不免于乱;行身者竞于为高而不合于功,故智士退处岩穴,归禄不受,而兵不免于弱,政不免于乱,此其故何也?民之所誉,上之所礼,乱国之术也。�今境内之民皆言治,藏商、管之法者家有之,而国贫,言耕者众,执耒者寡也;境内皆言兵,�藏孙、吴之书者家有之,而兵愈弱,言战者多,被甲者少也。故明主用其力,�不听其言;赏其功,伐禁无用。故民尽死力以从其上。夫耕之用力也劳,而民为之者,曰:可得以富也。战之事也危,而民为之者,曰:可得以贵也。今修文学,�习言谈,则无耕之劳而有富之实,无战之危而有贵之尊,则人孰不为也?�是以百人事智而一人用力。事智者众,则法败;用力者寡,则国贫:此世之所以乱也。故明主之国,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无先王之语,以吏为师;无私剑之捍,�以斩首为勇。是境内之民,其言谈者必轨于法,动作者归之于功,为勇者尽之于军。是故无事则国富,有事则兵强,此之谓王资。既畜王资而承敌国之儥�超五帝侔三王者,必此法也。
批曰:呜呼!其言贤智为粱肉之贼道也!汉季崔虱祖之,譬德教除残为梁肉治疾,而启百年严酷之政,忠厚之不复于三代也,韩非之毒流后世不绝也!今之人犹曰:“衣食足则礼义兴。”今之世,人多丰衣足食矣,而明礼义者其几?而谓所治之急不得,则缓者非务,其以贞信礼义为缓乎?信者,立国之本也。子贡问政,而夫子必曰信为先,食犹后。信者,人与人相与之道,失信则民不信君,君不信臣矣,国将何立乎?而汲汲于功利,虽致富强,而成贪戾之国,衣食愈足而礼义愈坏矣,人争于利也。义与利有大辨焉,义以立人,利以厚生,而君子必先以义,人立而利正也,利正则生可厚也,若不知义,而务于利,则利之所及,害之所至,而启竞利之习,何以厚生乎?利非急也,义非缓也,务急于利,利得而义亡矣,义亡而利亦不久也。
若夫重赏严诛以使奸臣不欺,而法固不可恃也。雄主可驭奸臣,而若为昏君,其何以使臣不欺乎?君以法威臣,而臣以法自饰,二世亦重赏严诛,而欺于赵高,则法之不可恃也明矣。且使其不敢欺,而未必无欲欺之心,教之以贞信,人固不欲欺也,岂不胜于不敢欺乎?
若曰“境内之民皆言治,藏商、管之法者家有之,而国贫,言耕者众,执耒者寡也;境内皆言兵,�藏孙、吴之书者家有之,而兵愈弱,言战者多,被甲者少也。故明主用其力,�不听其言;赏其功,伐禁无用。”此尚言贱行之过也,则力其行可也,而欲废言,则有善言不闻,矫枉过正矣。今韩非言法术亦言也,岂不欲君主闻之?则非之言亦可废也。而谓“明主之国,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无先王之语,以吏为师”,尤乱道者也!仁义以为教,刑法以为治,各有分也,仁义不可以治恶,而刑法可以劝善乎?以惩恶者劝善,犹以伐木者修宇也。以法为教,而法僭,法僭则教衰矣。吏者治民,以吏为师,则吏僭,吏僭而师道亡矣!韩非昌言于书,而李斯决行于天下,以成秦之暴政,坏百年之俗,酷矣哉!
(八)
今则不然,士民纵恣于内,言谈者为势于外,外内称恶,以待强敌,�不亦殆乎!故群臣之言外事者,非有分于从衡之党,则有仇雠之忠,而借力于国也。�从者,合众强以攻一弱也;而衡者,事一强以攻众弱也:皆非所以持国也。�今人臣之言衡者,皆曰:“不事大,则遇敌受祸矣。”事大未必有实,则举图而委,�效玺而请兵矣。献图则地削,效玺则名卑,地削则国削,名卑则政乱矣。事大为衡,未见其利也,而亡地乱政矣。人臣之言从者,皆曰:“不救小而伐大,则失天下,失天下则国危,国危而主卑。”救小未必有实,则起兵而敌大矣。救小未必能存,而交大未必不有疏,有疏则为强国制矣。出兵则军败,退守则城拔。�救小为从,未见其利,而亡地败军矣。是故事强,则以外权士官于内;求小,�则以内重求利于外。国利未立,封土厚禄至矣;主上虽卑,人臣尊矣;国地虽削,�私家富矣。事成,则以权长重;事败,则以富退处。人主之于其听说也于其臣,�事未成则爵禄已尊矣;事败而弗诛,则游说之士孰不为用缴之说而侥幸其后?�故破国亡主以听言谈者之浮说。此其故何也?是人君不明乎公私之利,不察当否之言,�而诛罚不必其后也。皆曰:“外事,大可以王,小可以安。”夫王者,能攻人者也;�而安,则不可攻也。强,则能攻人者也;治,则不可攻也。治强不可责于外,�内政之有也。今不行法术于内,而事智于外,则不至于治强矣。
鄙谚曰:“长袖善舞,多钱善贾。”此言多资之易为工也。�故治强易为谋,弱乱难为计。故用于秦者,十变而谋希失;用于燕者,一变而计希得。�非用于秦者必智,用于燕者必愚也,盖治乱之资异也。故周去秦为从,期年而举;�卫离魏为衡,半岁而亡。是周灭于从,卫亡于衡也。使周、卫缓其从衡之计,�而严其境内之治,明其法禁,必其赏罚,尽其地力以多其积,致其民死以坚其城守,�天下得其地则其利少,攻其国则其伤大,万乘之国莫敢自顿于坚城之下,�而使强敌裁其弊也,此必不亡之术也。舍必不亡之术而道必灭之事,治国者之过也。�智困于内而政乱于外,则亡不可振也。
批曰:其言有臣借外力自重,张仪挟秦之强以居魏相也。曰从衡非所以持国,破事大救小之陋说,韪矣!齐魏事秦而终不免于地削以至国亡也。国贵自强,而外力不可恃。其曰:“王者,能攻人者也;�而安,则不可攻也。强,则能攻人者也;治,则不可攻也。治强不可责于外,�内政之有也。今不行法术于内,而事智于外,则不至于治强矣。”亦足以明苟安之弊矣。恃我之足以自强,而不恃敌之不我攻,纵横之术,可行于一时,而不能行之长久,说客以此取富贵,而亡人家国,非尽之矣。南宋循苟安之术以事金元,而终不免于沦亡,其以自安者,其所以自危也。国强且不忘危,弱国而可忘危乎!韩非斥恃外力,持苟安之说,则吾所同也。韩非者,韩之公子也,韩弱而为秦欺,非欲图国强,而尊法术,彼有爱国之心,可敬也。而专尚刑法,不惜贬弃仁义礼文,刍狗黔首,非未以此强韩,而遗之秦王,以成秦之一统,亦流千年专制惨刻之毒,矫枉过正而为大恶也。
(九)
民之政计,皆就安利如辟危穷。今为之攻战,进则死于敌,退则死于诛,�则危矣。弃私家之事而必汗马之劳,家困而上弗论,则穷矣。穷危之所在也,�民安得勿避?故事私门而完解舍,解舍完则远战,远战则安。�行货赂而袭当涂者则求得,求得则私安,私安则利之所在,安得勿就?是以公民少而私人众矣。
夫明王治国之政,使其商工游食之民少而名卑,以寡趣本务而趋末作。�今世近习之请行,则官爵可买;官爵可买,则商工不卑也矣。奸财货贾得用于市,�则商人不少矣。聚敛倍农而致尊过耕战之士,则耿介之士寡而高价之民多矣。
是故乱国之俗:其学者,则称先王之道以籍仁义,盛容服而饰辩说,�以疑当世之法,而贰人主之心。其言古者,为设诈称,借于外力,以成其私,�而遗社稷之利。其带剑者,聚徒属,立节操,以显其名,而犯五官之禁。其患御者,�积于私门,尽货赂,而用重人之谒,退汗马之劳。其商工之民,修治苦之器,�聚弗靡之财,蓄积待时,而侔农夫之利。此五者,邦之蠹也。人主不除此五蠹之民,�不养耿介之士,则海内虽有破亡之国,削灭之朝,亦勿怪矣。
批曰:其言商工之害,官爵可买,是也,又有饰仁义辩说以干人主而取富贵者,庄子称儒生以诗书发冢,此不肖儒生所为也,而固不可以儒为蠹而欲除之。荀子,非之师也,儒者也,亦以为蠹而除之乎?而曰称古者皆为私,后诸生议秦之政,而李斯曰:“五帝不相复,三代不相袭,各以治,非其相反,时变异也。今陛下创大业,建万世之功,固非愚儒所知。且越言乃三代之事,何足法也?异时诸侯并争,厚招游学。今天下已定,法令出一,百姓当家则力农工,士则学习法令辟禁。今诸生不师今而学古,以非当世,惑乱黔首。丞相臣斯昧死言:古者天下散乱,莫之能一,是以诸侯并作,语皆道古以害今,饰虚言以乱实,人善其所私学,以非上之所建立。今皇帝并有天下,别黑白而定一尊。私学而相与非法教,人闻令下,则各以其学议之,入则心非,出则巷议,夸主以为名,异取以为高,率群下以造谤。如此弗禁,则主势降乎上,党与成乎下。禁之便。臣请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若欲有学法令,以吏为师。”观非之书,贬仁义,欲废书简,而崇法教,以吏为师,呜呼!则焚书坑儒之恶,赢政、李斯行之,而韩非导之也!非亦非不知德之可贵也,而以世乱,处争伐之际,力为其急,德为缓者,激而毁仁义礼文,而不知力不可急,急之则成贪戾;德不可缓,缓之则丧廉耻。德者亘古今而不可无也,非以世乱而可废德。德不务,而急功力,虽能致强,而终以强自敝,秦为殷鉴也。故曰急功近利,未有善终者。且道德仁义,强之于本者也;刑赏农战,强之于末者也。强于本者植,强于末者折。韩非以慈惠为仁义,而固不知仁义之本,在立人,人立而国可强也。仁以安天下,而赅智勇于内;义以制强暴,而摄利义于中。古之圣王,匿刑赏农战于仁义,民以内附,敌以畏服。《书》曰“觌文匿武”,此治强之略也,觌文以教民俗,而消杀伐之戾;匿武以养民力,而无内竞之凶,岂韩非所能知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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