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落月伏在案上笨拙地写着两个大字:休书。
现在已经是子时了,书房内外无人值守。方才她弄墨的时候不小心将墨汁撒了, 侧面雕着花的红木书桌被墨染了一小块儿。但她没有收拾,反正这就要走。
她认识的字不多,写出来扭扭曲曲又大小不一,可以说是奇丑无比。沈佑文总说捉只蚂蚱沾上墨,那蚂蚱蹦出来的字都比她写得好看。这休书二字划完,她又用虫爬一样的字体写下:你我夫妻再无情分,自此江湖不相见。
包袱早已收拾好了放在身边,江落月一把拎起就出了房门。她从小习武,手脚轻,飞身一跃便上了房顶。
五年前遇见沈佑文的时候,她才不过十几岁。那时她和父亲去南山狩猎,她的马突然受了惊,发了疯一样的往山下冲,沈佑文正和母亲去南山后面的庙堂上香,为了取近就走了小路。眼见那疯马就要撞上沈佑文家的马车了,江落月掏出一把长柄利刀,一刀割断了那疯马的喉管。马挣扎之下把江落月摔了下来,自己也因失血而倒下了。
这把沈母吓得不轻,当场在马车里晕了过去。江落月从路边的矮木丛里爬起来时,沈佑文正跳下了马车准备去拉她。
“姑娘可有受伤?”他的声音显得急切,江落月对上他的脸时,他的眉头还皱着,眼睛盯着她身上的血渍。
“无妨,我身上这血是那畜牲的,惊扰了。”她今日穿了水蓝色的衣裙,现在已经大片染上了深红色。
江落月稍稍整理了一下披风,重新披上以后便回头走了。
“敢问姑娘芳名?”沈佑文在身后喊她。
她回头便看到那少年眼神躲闪,两颊绯红。
“我叫江落月,过几日中秋,我会去城东的申乐亭。想见我的话你就来,那时我再问你的名字。”
沈佑文回去以后四处打听,也不曾听说城东哪里有一个申乐亭。下人派出去好几波,问来问去都只说有一个畅乐亭。中秋那天沈佑文值得去那里碰运气,不曾想真的找到了江落月。然后得知了江将军家的女儿自小善武,却不大识字的事情。
此后江落月便时常偷带着沈佑文去南山打野味,狡猾敏捷的山兔她也是一箭一个。只要在林子里找根粗树枝削尖,那溪里的草鱼也没个活路。
沈佑文每次玩耍回去都能早早入睡,第二天一早起来只觉得神清气爽。他日日都盼着和江落月出去野,孔孟之道真是一点也看不进去。沈母很快察觉了,禁了沈佑文的足,悉心教导、明析要害才拉回了沈佑文这匹即将脱缰的马。
沈佑文在家苦心读了几年书,考取了官职就立马前往江家求娶江落月。他对着她父亲起誓此生只娶江落月一人,再不纳一房妾室。江落月出身高,是江一博将军的嫡女,嫁给四品文官沈佑文算是低嫁了。
而此时,江落月站在沈府的屋顶上,细细打量这座让她渐渐陌生的宅子。偌大个沈府,亮灯的房间已经没有几个了。祖先祠堂还亮着,往西边看去发现桐花阁也还亮着,里面有几声细细的婴儿啼哭传来。
江落月嫁到沈家三年也不诞育子女。沈母日日哭泣,说是愧对祖宗,沈家要绝后了。这老人家竟伤心得两月间咳血数次。沈母早年是京中显贵,还得了诰命,沈家就是为了她的关系才发迹起来的。而后就有了皇帝赐婚,沈佑文再纳孙若若的事情。
皇帝赐婚,江落月不敢发作,孙若若过门之后她便处处寻机想给这侧室一点下马威。不料这孙若若从不挑事,对她毕恭毕敬,早晚请安从不怠慢,也从不缠着沈佑文,不送吃食讨好,也不三天两头去拜见,对江落月的饮食起居都比对沈佑文的上心。
所以孙若若的出现并不是江落月出走的主要原因,那原因还是出在沈佑文身上。去年秋天孙若若有了身孕,沈佑文一改对她的冷淡。往桐花阁派了两倍的丫鬟仆妇,他傍晚回家以后更是往那边去的勤了许多。
有一日江落月在后院练剑,孙若若挺着肚子提了食盒去等着她歇息,她泡了蜂蜜茶静静坐在树下的石桌椅上。突然那树上缓缓吊下来一条蛇,吐着细细的蛇信子。江落月眼疾手快,一剑飞出斩了那蛇的七寸。从天而降两根断蛇把孙若若吓得差点见了红。
沈佑文赶回家就冷了脸,虽不是疾言厉色,但话语中比他的脸还要冰凉:“阿月,你早已不是孩童,为何还如此小孩心性。你即将为人嫡母,何须整日舞刀弄剑。”
三天前孙若若临盆,体虚难产,愣是生了一天一夜才顺利产出一个男孩。江落月觉得孙若若乖巧和善,看她难产也是足足捏了一把汗。听见孙若若生了,急忙跑去探望。一到房门前,才听见沈佑文带着哭腔说:“若若,早些时候是我怠慢了你。我发誓再也不为了旁人亏待你和孩子,咱们的儿子就养在你膝下。”
房内是一家三口的喜悦,与她江落月何干。她轻笑了一声,终究是没有推开那扇门。
江落月摇了摇头,决定不再细想过往。她此刻已经到了桐花阁的屋顶。房内熄了烛火,也听不见婴儿啼哭了。她跳下内院,翻窗进了卧房,在孙若若的梳妆台上放了一把百岁锁,又关上窗户走了。
此时正是仲夏,夜间虫鸣不断,仅仅寅时便见这天微微亮了。江落月骑着马走走停停了小半月,到了云溪镇,听那卖豆腐的说这是十里八乡最大的镇子了。云溪镇距离京都虽不是太远,但因不是商队和旅人去京都要经过的地点,也算得上是偏僻。
江落月干脆盘下一家小客栈当起了掌柜。这客栈外表老旧,内里陈设却皆精巧别致,只因原先的掌柜要回乡养老便转手了。她不懂算账经营,于是用两倍月钱留下了之前在这里做差使的人。
“掌柜的,咱这客栈赚钱少,您给的月钱倒是不少,这俩月不都是赔本买卖吗?您说您这……”说话的小二哥才十五六岁,眼见客栈一直生意惨淡,觉得这样下去客栈怕是要倒,生怕砸了这饭碗。
“你看我像是缺钱的样子吗?”江落月倚靠在太师椅上,嘴里不停的磕着后厨新炒的瓜子。
阿展打量了她一下,摇了摇头。
江落月坐了起来,靠近阿展,又降下了说话的声音:“我瞧你机灵,悄悄告诉你个秘密。自我来了以后,你可瞧见我每天一早起来做什么了没有。”
“练武,掌柜的。不瞒你说,你刚来的时候出手阔绰,我都怕你这行事招来贼人。后来见你天天练那些刀啊剑啊流星锤的,才放心不少。”
“那就对了。我接手这客栈压根就不打算赚钱。咱赚钱的行当见不得光,这客栈充其量就是个掩饰,如今我告诉你了,便当你是自家人了。你可得好好保守秘密。”
阿展听到这里,那眉头锁得紧紧的。攥着手里的擦桌布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样。
“掌柜的如此信任我,阿展一定守口如瓶。!”
江落月点了点头,又靠回椅子上,挥了挥手:“行了,你去前面做事吧,发现行动不轨之人记得来禀报我。”
阿展答应了一声正准备走,又被掌柜的叫住了,“等等,你看看咱们客栈斜对门那个粮食铺子前那个字画摊了没有。”
一眼望过去,粮食铺前确实有个小摊。小摊里坐了一个白面书生,看起来文弱的很。他身边摆满了字画,看起来还替人起名字,写家书。
阿展突然色变:“难不成那书生是官家派来的探子?”
“不,我是看他长得好生俊俏。”江落月放下手里的瓜子,“你去给我打听打听。”
阿展去了小半日也没个身影,江落月在房里睡了一觉下来正要寻他。却眼见着那书生收拾东西要走,她一急就干脆追了过去。
她故意将脚步收的轻轻的,一边紧盯着前面背着书箱的背影,一边思索着要怎么接近他又不让他反感。
“若是赶到他前面去装作要跳河呢?不行,万一他水性不好就糟了。那装作晕倒如何?最近自由散漫惯了,吃饭油水又多,一看就不像那体虚的人。不然找一波贼人拦路,我在上去将他们统统打跑呢?还是不妥,如此行事太过卑鄙,且这一时半会儿也不知上哪里去找人。”
江落月心里百般急切,竟找不到一个制造偶遇的法子来。不觉已经跟了这书生好一会儿,就快要到城南了。突然那书生站定,转过头来,正好对上没来得及假装也走这条路的江落月,这时江落月还看着他。
“公子…我…我…”她一句话顿了三四下,想着要如何圆场。
叶昶一脸狐疑地看着江落月,又瞧她脸颊似有绯红,半天说不出话来,一点头恍然大悟:“姑娘慌忙跑来寻我,定是要买叶某的字画。是我走路太快了,姑娘要跟上不易,害苦了姑娘。”
说着他便放下书箱,打开盖子:“姑娘想要的是哪一幅?”
江落月之前就是在客栈里远远开了几眼字画摊,脑子里也只有叶昶那张脸,不记得他身边都摆了什么样的字画,只得含糊不清道:“当时隔得远,没有看真切,只觉得一眼过去超凡脱俗,似有满月和浮云。”
叶昶在书箱里翻找,试图找出几幅跟她描述接近的画来。但江落月一时摇头一时又说好像不是。
“公子怎么称呼?”江落月蹲下,一边看画一边看他。
叶昶看着她的眼睛,微微一笑:“我叫叶昶,一个永一个日的那个昶。我师父觉得昶字拆开寓意极好,便取了这个字。”
“若是你干脆叫叶永日,这样你那名字就跟我对上了。我叫江落月。”话一出口江落月才觉不妥,读书人哪喜欢她这种肚里没墨的人乱改自己姓名的。
叶昶似是忍不住笑了出来,脸上不见恼怒:“这倒也是,对应得极好。”
就在叶昶的书箱即将被掏空时,江落月才草草认了一幅画,假装对此画惊叹不已地付了钱。
江落月正准备转身回客栈,又突然想起一事来:“叶公子是如何发现有人追来的?”。以她的身手,不应该被发现才是。
“说来惭愧,方才想事情入了神,走错了路,正要倒回去。”叶昶不急不缓的收拾书箱,又抬起头来,“对了,江姑娘刚才说的那幅满月出云图,叶某想画。明日午后我会在城东禾记粮铺前摆摊,若是姑娘来,我便赠予你。”
“我若是不来呢?”
叶昶停下手里的动作,只是看着她:“那我就等你。”
江落月强行掩下内心的欣喜,慌忙点了点头就快步走了。走出三四个巷子才蹦跳着笑出声来。一时抱着手中的画狂喜,一时又得意自己并未被识破。
叶昶看着江落月远去后才继续整理好书画卷轴背好。他一个纵身,就消失在原地了。再次出现,是在深水巷的一个老宅里。这宅子被一扇单薄的木门挂着,院子里养了几只芦花鸡,主屋的右侧是一个不大的木棚,棚下修了灶台,还摆放着炊具,梁上悬着几吊老玉米。
天已经黑尽,灶里的灶火燃了又熄,主屋里渐渐亮起灯来。
叶昶执笔在纸上作画,似是想起什么来,嘴角挂上了笑。“我若是不停下来,也不知要跟到哪里。”
直到晚饭的时辰,阿展才风风火火的赶回来。他随意找了个坐处,然后灌了两大碗水,上气不接下气。
“掌柜的,那书生名叫叶昶,住在城南深水巷巷尾,门上贴着对联那个就是。他一个人住着,两个月前才搬来云溪镇的,听人说是进京赶考落榜了,又无父无母的,就随意找了个地方落脚。如今他上午在城南的学堂教书,午后就到咱这边来卖点字画,替人写信取名的。”
江落月弯着身子站在桌前,听着阿展的话一个字也不肯错过。
“那他可曾婚配?”
“嗨~他那学堂没几个学生,多半是贫苦人家的孩子,平时拿点米和菜就抵了学费了。卖那字画也赚不了几个钱。那书生自个儿也不去找媒人牵线,他家里又无一亩三分地的,总没谁家姑娘来找媒婆牵他吧。”
江落月心中暗喜,面上却长叹一声气:“那还真是个可怜人。”
“掌柜的,要不我给你找个厉害的媒婆?”
江落月连忙摇了摇头,“罢了罢了,我本也是个可怜人,丈夫早逝,我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现在只能独拥着万贯家财,守在这小小的客栈里。哪里还敢奢望什么姻缘。”
阿展瞪大了眼睛:“您已经成过亲了?不过您不是说咱店的钱来得不干净吗?”
“不然你以为我丈夫是怎么死的,仇家追杀。对了,我听人说近水楼台先得月,你去打听打听叶昶他们家附近还有没有空房子。”
店里的伙计从后厨端了饭食来,江落月连忙用眼神示意阿展闭嘴,两人转着说其他话去了。
叶昶下了早课回来,看见周婶抱着孙子对巷子里探头探脑,还不等叶昶问,周婶就靠了过来:“叶公子,今儿来了个小伙子,打听我们这边有没有空房,像是想搬过来。咱这巷子又要热闹了。”
“哦?婶子可认得那人?”
前面一宅子开了门,一个约十几岁的少年走了出来,正是阿展。周婶努努嘴:“喏,就是那一位了,瞧着眼生。”
阿展一大早就来了深水巷,四处打听,有些人家户几句打发了他,又有些老人家拉着他唠这个那个的,但就是说不到重点上去。
叶昶倒是认出了前面的少年,和善的对着周婶笑:“我倒是正巧有一间空宅,就是我住的旁边那间。但最近事务繁忙,想劳烦婶子帮忙转一转,只是别告诉别人那宅子是我的。事成之后分您两成可好?”
周婶听了这等好事连忙点头:“都是邻居客气什么,左右我整天带着孙子也是无事。”
叶昶开了门准备进屋,临了又嘱咐了一句:“婶子按行情的一半卖给他就是。”
午后日头正盛,叶昶走到摆摊的位置就发现他那地方支了个棚子,顶上铺满了大片大片的荷叶。荷叶是新鲜的,叶心还聚着几颗小水珠。他刚摆好摊子,就瞧见江落月来了,她先是快步走着,快到了又减小步子做出闲散的样子来。
“公子来得好早,可用过午饭了?”。她半绾着头发,又在肩后散下一席长乌发,戴的是白玉雕的桃花簪,看着比昨日温良许多。
叶昶朝着她的方向轻轻打开一宗卷轴,“用过了。昨日心里头惦念这幅画,回去就急着画出来了,你瞧瞧喜不喜欢。”
那画用浅金色勾勒云层,云里隐隐泛着银光,留白处正是一轮皎洁的满月。远处似有宫宇楼台,飘渺不清。
“好看得很!”
江落月抱着画回客栈之后足足盯着看了一个时辰,时而展露笑颜,又时而摸到窗口偷看。直到阿展拿着房地契敲门才把她叫出来。江落月把画挂了好几处都不满意,又怕碰坏了,去库房里挑了一个榆木盒子装好才跟着阿展去了深水巷。
阿展年纪虽小,但办事利落,不仅买下了宅子,还剩下好些钱。他就用来置办了些用具,又雇了几个杂役去清扫。
江落月看着开心,赏了他半个月的月钱,接着交待:“我那新宅子要点字画装饰,咱这客栈也得置办一些,最好每个房间都挂上。叶公子的字画好看,你去他那儿买。找几个机灵的伙计,这几日轮番去买。要从不同的方向去,一次不能多买,若是他没有了也不准催。”
阿展答应着走了以后,江落月在屋子里转了几圈,又在院子里转了几圈。然后翻上了东面的墙头,偷偷看叶昶家的院子。排着篱笆种了些豆角,墙下还有一些她叫不出名字的小花,芦花鸡在篱笆下不知在啄什么东西,堂屋前清扫得干干净净的。
江落月心想着:晚上打几只兔子做好送过去,等他开门便做出一副惊讶的样子来,然后说自己是今天新搬来的,甚是有缘。说干就干,她跳回自己家,匆匆忙忙去铁器铺买了一把弓箭,背着上山了。
这打兔子简单做兔子难,江落月提着三只野兔一只山鸡回家许久也想不明白这兔子和鸡到底要怎么做。已经接近傍晚了,隔壁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叶昶回来了。
江落月一激动便把“假借搬家之名送鸡”这事给忘得干干净净。直接踩上了墙边的水缸,从围墙上露出一颗头来。
“叶公子,你回来啦。我打了鸡和兔子送给你。”
叶昶抬起头去,江落月正在墙那边露头,手里高高的举过一只鸡,然后另一只手又拎出三只兔子。
“听闻隔壁的房子被卖出去了,竟不想是江姑娘。近日与姑娘真是有缘。”叶昶忙走过去接下她的猎物,生怕她摔过去,但又能看出来这姑娘底盘极稳,轻易摔不着。
叶昶接走那几只小东西,又放到灶台上安置好,兔子受了伤却还活着,在空中蹬起腿来。江落月趴在围墙上看着傻乐:“我也是方才听别人说你住这隔壁的,有缘有缘。”
“姑娘刚搬过来,只怕东西还不齐全。这东西多了我也吃不了,不如我做好了叫你过来一起吃可好。”叶昶走到那棚子下的灶台前,往锅里添了几瓢水,又把柴投进灶里。
江落月连忙点了点头:“公子叫我落月就好。”
隔壁升起炊烟,江落月突然想起阿展说叶昶教书就收些粮菜,卖字画也赚不了几个钱。若是她多趴几次墙头,他多邀她吃几次饭,那叶昶的日子可要怎么过下去呢。
得想办法给他送点钱。
她又两步爬上墙头,这次直接坐了上去。看见叶昶还在那四面通风的灶台前忙活。
“叶公子,若是你在路上捡到一箱子黄金你会如何。”
“移交官府吧。”
“那要是你某个不认识的亲戚过世,那亲戚又无子,所以送了个客栈给你呢?”
叶昶低下头偷偷笑了一下:“在下不懂经商,大概会卖了修个书院吧。”
锅里的肉已经好了,叶昶舀出来装盘,又炒了几个小菜。一抬头,还看见江落月坐在围墙上愁眉不展。
“吃饭了。”
叶昶在屋子里点亮几盏灯,照得屋子里明亮通透。江落月吃完饭以后就回了自己的宅子,这次她是走的门,说是吃饱了轻易动不得就不便翻墙了。
他才磨了墨,连笔都没有沾湿,便听见外头有人扣门。
来人是家仆的穿着,行动之间看出练武多年。他展开一张卷纸,画中女子面容姣好,眉宇之间却透露着一股英气。
“公子可曾见过这位姑娘,这是我家夫人,可能被人掳走了。”
“不曾见过。”叶昶没有关门,那人被他看得发毛,转身往隔壁走去。
“隔壁宅子也是我的,无人居住。”
那人转过身来,陪了一声笑。叶昶看着他,直到他走出深水巷。
“还是找来了吗?”叶昶回忆着画中女子的面容,小声说着。他取出房梁上藏的那一柄长剑,放在身旁,就这样直直的坐了半夜。
江落月是听见巷子里的小孩嬉闹才醒的,日上三竿,叶昶已经不在家了。在去客栈的路上,江落月突然想起来该要告诉叶昶她曾经嫁过人。现下瞧着叶昶是不讨厌她的,若是等他也对自己有心了再告诉他,那就是欺骗。昨日搬去深水巷,更是觉得叶昶好了,她不想欺骗他。
要如何告诉他呢?叶昶要是对她没有点念想,她一说就显得唐突又自作多情。要是叶昶对她又些喜欢,这短短几日怕是不深。之前听沈佑文说读书人最看重清白什么的,嫌弃或许会大过喜欢。
江落月越想越恼火,到了客栈以后连带着瓜子都磕不下去了。
由于还没想好要怎么跟叶昶坦白,江落月都不知道见了他要怎么说话了。若是拖延着不说还是在隐瞒,隐瞒就是欺骗。她只恨自己读书太少,满肚子的心思不知道要怎么说出来。
接连十几日,她都只能在午后偷偷看看叶昶的摊子。他生意还是不好,除了江落月差去的人以外,鲜少有人去光顾。他棚子上的荷叶还是天天中午都换,阿展时不时送去些茶水,说是客人们都很喜欢店里的画。
晚上江落月就从客栈的后厨里用食盒打包些饭菜,在他回家之前放到他门口。第二天一早那食盒都会回到她家门前,里面或是新鲜蔬果,或是还温热着的甜粥。
江落月白天都在客栈里闲混,一日她下了楼正准备去后厨。正好撞上阿展慌慌忙忙跑上来。
“掌柜的,有情况。楼下来了一个京都人,看那气度像是做官的。拿着你的画像说要找你,只怕是你那见不得光的生意招来的,你快从后门跑吧。”
沈佑文坐着等了许久,桌上的茶水开始凉了。也不知那店小二为何视他如仇敌,眼里充满了戒备。
“这位公子,您还是走吧,我们这里没有您要找的人。”账房先生从柜台里走出来。
“我知道她在这里。”沈佑文端起茶碗,又放下了。自从她留下一封休书走后,他日日都在寻她。一开始沈佑文以为她只是嫉妒才赌气出走,后来派出去寻人的手下回来告诉他,夫人在云溪镇开了一家客栈,还说自己是个寡妇。
原来她是真的不要他了。
账房是个发间已见花白的老爷子,但看起来还精神气十足。他替沈佑文换了一壶热茶,又说道:“就算旁人见到我家掌柜的在这里,公子来问也是不在。请喝完这盏茶就走罢。”
直到日暮时分,沈佑文桌前的茶也没有动过一次,早已凉透了。江落月从楼上下来,径直进了账台,没有看他。她假意拨弄了两下算盘,又抚乱。
“我要关门了,快点走,别再来了。”
沈佑文站起身来,走向她:“没有女子休男子的道理。那封休书不作数,你还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
“那你便当我死了。”她还是没有抬头。
“阿月,哪个男人没有三妻四妾,沈家不可无后。自我十六岁那年见到你,心里就再没有旁人。”
“我倒是希望当时你没有遇见我。若是我明日再看见你,我便连夜赶回京都,像当年割断那匹疯马的喉管一样,割断孙若若母子的喉管。”
沈佑文眼里闪过一丝异色,又突然勾起嘴角笑了:“阿月,我了解你,你不会的。”
江落月终于抬起头看着他:“当然不会,我虽粗俗,倒也不至于对还未睁眼的孩子和弱女子下手。但我劝你最好不要再来。”
说完,她就从客栈大门走出去了。沈佑文在原地呆了一会儿,又跟了出去,也不走近,只远远的跟着。他不会武功,到底还是跟丢了。
辗转之间已经到了城南,他知道她的宅子在哪里。还不等沈佑文走进巷子,反着月光的剑刃就横在他的脖子上了。
“为何如此贪心。”
眼前是一个穿着白袍的男子,衣服已经老旧了。他手中的那柄长剑与他身上散发出的书生气尤为不合。
“你是…叶昶!”沈佑文借着月光看清了持剑人的脸。
“你倒认得我。”叶昶冷笑一声,“你娶了她,却又不珍惜。如今她想走,你为何又不肯罢休。”
“我沈家不像你叶家一般枯败,不可能无后。我从来没有不珍惜阿月,且她是我夫人,我接她走怎是贪心。”
“你贪恋她的自在洒脱、一身豪气,又嫌她不能像那孙若若一样知书达理,陪你赏文弄墨,怎么不是贪心。她既走了,你便不该再纠缠。”
沈佑文拨开叶昶架在他脖子上的剑,转过来和他面对面。
“你不敢杀我,我要是死在这里,别人只会以为是她杀了我。当年叶家被灭门,年仅十一岁的你拿着婚书去江家退婚,跟着你那师父从此消失。由此我还以为你也是个知进退的人,不想你一直在暗处虎视眈眈,”
“你倒是知道得清楚。”叶昶收回长剑,眼中杀意却分毫不减。
“我当年日日担心,生怕你回来。若是你出现,江将军断不会把女儿嫁给他人。你既然当初没有出现,如今也不该来。”
“不该来的是你。你猜我有没有本事杀了你,再把你的尸体送回沈府。不要再纠缠了,不要让她更讨厌你。”
叶昶回身走了,他知道沈佑文会离开的。
沈佑文看着这条深深的巷子,发现自己到底还是少了她身上那种执杖天涯的勇气。
昨日江落月没有从后厨带东西放在叶昶门前,想来早上她的门前也不会有东西了。但她还是抱着一丝侥幸推开了大门,探出一个脑袋去。
台阶上果然没有东西。
“落月姑娘在找什么?”叶昶在她门前,已经等了良久。
没想到叶昶等在门外,江落月慌了神,磕磕巴巴起来:“没…没…。叶公子今日不去学堂吗?”
她从宅子里走出来。
“今日不去,我有要紧事要问姑娘。听阿展说,你是一直买我画的那家客栈的老板娘。”叶昶的语气虽然柔和,却一连两句说得江落月心惊肉跳。
“他不会还说我赚的是黑钱吧。”她心想着阿展年纪小,果然嘴上不劳。但可不能真让叶昶以为她是个黑店掌柜,他只是个小书生,只怕是要被吓到。
“这个倒是没说。那少年心思单纯,也是没注意被我套了话。他还说姑娘你是个寡妇。”
江落月惊得嘴里能塞下一颗枣,片刻又回过神来,像是下了什么决心。
“叶公子,是我逗弄阿展,胡扯骗了他。但我不能骗你,我不是寡妇,但我确实成过亲了,如今我已休夫,独自一人在这云溪镇。我身后这宅子也是我为了接近你才买的。若是你不喜欢,我便离开这云溪镇再不纠缠你。只一样,那客栈我要送给你,你心地善良,我不想你过得如此清贫。”
叶昶不回答,转身回了自己家。
江落月垂下头,盘算着离开云溪镇以后又要去哪里。
“我还听阿展说,你那客栈一直亏着本,只怕你送给我我还要把整个身家都赔进去。”叶昶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他又走了回来。
“你跟我说了那么多,那我也跟你说说。你身后那宅子是我托人卖给阿展的,你跟在我身后的那天我欢喜得彻夜未眠。我想跟你一起留在这云溪镇。”
江落月慌忙点头,眼里落下一滴泪来:“我成婚三年,不曾有子。只怕日后也难。”
他从丝帕里拿出一只簪子。翡翠雕成满月,再用银片刻出几道流云。
“我本就是海上浮萍,既无根亦不想在哪里扎根,叶家没有香火要延续。”
“你躲着不见我的这些天,我便做了这个。第一次做女儿家的东西,手笨做得慢。”
“落月,你瞧瞧喜不喜欢。”
【end】
作者:温柔迟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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