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安娜四岁开始跟随伯父习画,三十六年过去了,向来对名利退避三舍的她,被命运无形的手推动着,附庸风雅的新贵们视她为宠儿,将她的画高价购入,悬挂在厅堂上、摆放在书房中。她的经纪人每天为她接下客人们的预购,这些客人都很富有,却也只是富有而已。因此他们甚至不在意陈安娜画了些什么,他们只在意那是陈安娜的作品,所以他们得收个几幅。
每天随心所欲地画画,卖画所得的收入,一半进了她自己的银行账户,另一半无偿捐赠给了农名工子弟学校的办学人。至始至终专注于创作,不争抢,不卖弄,陈安娜成了文艺界的一股清流,她越是声名远扬,她的作品价格越是水涨船高。
这样顺遂的生活,还有什么理由不感到平静欢愉呢?然而那一天…陈安娜过完四十岁生日的那一天,她告诉经纪人,她累了,决定休息一个月,最近,就不要再接任何订单了吧…她的经纪人只当她是疲倦了,便对外宣称陈安娜不日将赴美探望重病的祖母,关于绘画上的一切安排,暂缓进行。
此刻,陈安娜坐在洁净的画布前,今天下午,她将如期完成“赴美”前最后一位客人预定的画作。窗外传来喧闹的广播声,明天是六一儿童节,对街的文化广场上,一所双语幼儿园的小朋友们正在准备表演欢庆六一的节目。陈安娜关照保姆刘阿姨,整个下午和晚上她都要用心画画,不能被打扰,所以下午茶和晚餐都不用为她准备了。她凝视着自己苍白的手指捏弄画笔时孤寂的姿势,在远景里,她画下漆灰泥泞幽暗的一片沼泽。
紧接着,调色板上一抹深色姜黄,近景处,她画了一片沙漠,沙漠中一棵光秃秃的树像是被狂风吹折了腰,折断处的树皮开裂了,露出灰白色朽坏的木心。
济慈,二十六岁死于肺结核…
雪莱,三十岁死于暴风雨中沉没的孤船…
拜伦,三十六岁死于希腊战场…
梵高,三十七岁死于精神崩溃拔枪自戕…
普希金,三十八岁死于情敌间的决斗…
而芥川龙之介…曾写下《罗生门》的芥川龙之介,她最喜爱的作家,三十五岁死于大剂量安眠药…
陈安娜的手边还放着芥川龙之介的传记,这是她最心爱的一本书,书中记载了芥川和一名大学生的对话——
他和一个大学生走在长满芒草的原野上。
芥川:“你还有旺盛的生活欲望吧?”
大学生:“是的。不过,您不也是…”
芥川:“我没有了。我只有创作的欲望。”
大学生:“创作的欲望也是一种生活欲望吧?”
芥川没有回答,原野中,红红的芒草穗上方,清晰地显露出火山。对火山,他有一种近乎羡慕的情绪,但这是为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在不知不觉中,他对生活早已失去了兴趣。
陈安娜放下手中的画笔…
画完了吗?
画完了吧…
失神的双眼无法定睛审视,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钟摆的滴答声,风吹过窗帘的清浅的摆落声…然后是铿锵又柔和的童音,她听到孩子们在合唱贝多芬的欢乐颂…
“欢乐女神,
圣洁美丽,
灿烂光芒照大地。
我们心中,
充满热情,
来到你的圣殿里…”
欢乐颂在第一次公演时,获得了雷鸣般的掌声,但身在观众席上耳聋的贝多芬却完全听不到。在那样一个全然寂静的世界里,旋律竟能从心流深处直接跃动到曲谱上。而听觉算什么?听觉在一颗强大的心脏面前,只是一个无用的媒介,它被轻易地越过,对常人而言不可思议的事,对贝多芬而言,便是勇敢、是不懈,是天赋的自证。
合声部分婉转的音符,像圆润的糯米汤圆,像汁液滴落的新鲜草莓,像丝绒般的牡丹花瓣。陈安娜重新拿起画笔,在树皮开裂的地方,画了一支鲜绿色的嫩芽,很细小,却站立地直直的,高高的。在枯败的枝丫上,画了一只金色羽毛的小鸟,它昂着头,绛红色的小嘴微微张开,像是在享受清晨的雨露,又像是在欢唱鸣叫。暮色降临,刘阿姨忘记了陈安娜的嘱咐,照例给她端来了晚餐。她推开房门的时候,陈安娜正在远景处勾画一个粉红色的花苞,它在灰暗的沼泽里,缓缓盛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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