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车

        事情过去了很多年，上一次想起来不知道是多久之前了。时间是贪婪的，吞噬了很多细节，故事的全貌已经无法还原，甚至怎么发生的，怎么结束的，也有些模糊了。我只能凭借想象力，尽量真实还原故事本身。

        小时候认了门干亲，有一个干哥哥。我原本是个老实孩子，是他带我进了游戏厅，学会了打97拳皇，学会了打三国战纪，也学会了玩东方之珠（赌博机）；是他带我进了网吧，学会了打传奇，学会了打CS，甚至通宵包夜；是他带我偶尔在深夜里游荡于死寂的小镇马路，漫无目的。我说这些不是要责备他，反而在某种程度上要感激他。因为是他带给了我不一样的童年，知道了除了读书以外，还可以有这些，知道了有些孩子，是这样长大。多年之后，我才能有这些背离正轨的回忆可以咀嚼。

        有天晚上，我和这位哥哥在街上游荡，看到了一辆没上锁的山地自行车。长期在游戏厅和网吧的经验肥了我的胆，对它起了歹意。但我明白这是偷窃，被发现是要付出严重的代价的，所以内心极其挣扎。就像现在，空有一颗灯红酒绿的心，但又怕被警察逮起来。简而言之，就一个字，怂。可山地自行车对我诱惑实在太大了，我一直梦想能有一辆。那时候小镇里流行一种山地自行车，大红色，前后轮都有减震器。我依旧记得一个画面，班上一个矮矮的小男生，跨着大红色的高大山地车，屁股用力坐下去再立刻抬起来，反反复复，原地让车子起起伏伏，减震器也随之大幅度地震荡，他的眼神很复杂，得意，空洞，冷漠，揉在了一起，让我读不懂，仿佛山地车赋予了他蔑视一切的权利。我当时太羡慕嫉妒恨了，以致于这个画面永远留在了我的脑子里。我现在做汽车减震产品，知道了那种自行车的减震器未必好，大幅度的震荡说明刚度太小，弹簧太软，骑行体验未必好，过个小坑都要抖三抖。但因为那个小男生起起伏伏的身子，以及我读不懂的眼神，我还是战胜了“怂”，偷了那辆自行车。

        那辆山地车虽然没有可以让我的眼神也变得读不懂的后减震器，但外形足够炫酷，除了前轮不能转向外，其他啥毛病也没有。我很早练就了高超的骑车技术，双手不扶车前把也能飞快地骑行，所以前轮不能转向根本不是问题。我跟我爸讲了这件事，问我爸高兴不高兴。依照正常文学或影视作品剧情的发展，我爸应该给我严厉的批评，告诉我什么是对，什么是错，甚至给了我一些体罚，让我永永远远记住这一刻，纠正了我的价值观，从此每当我想要做一些坏事，就会记起那一天。。。但事实是，我爸什么也没说，只是笑，并且是发自内心的愉悦的笑。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我爸在很多方面都没能起到一个榜样的作用，没能帮我树立正确的价值观。我不能昧着良心说，我内心没有责备过他。但这些年过后，我能理解和体谅他。因为他的成长及所经历的事情，没能教会他怎样做一个称职的父亲。他已经做了一切他所能做的，以及一切他认为对的事情。我很幸运地接受了良好的教育，我才成了今天的我。虽没有什么成就，但我的人生也不至于跑偏太多。

        我担心被自行车的主人发现，所以有先把车藏几天的打算。但我实在太迫不及待地想拉风一把了，所以第二天一早就骑出去了。我先去修了前轮转向，原来因为车太高级了，前轮有锁，修车的师傅帮我把锁拆掉了，师傅瞥见车身上的logo，看到“德国”两个字，自豪地说起，“我都修起德国的车来了”，这让我也有些骄傲。我骑车去外婆家，到了南门的红绿灯路口被人拦下了。做任何事情都是要还的，但没想到来的这么快。几个看起来不太正经的中学生把我围了起来，着装打扮是那个年代小流氓的标配。我明白自己在这件事上没资格说别人流氓，毕竟我才是真正耍了流氓的那个人。他们义愤填膺，像是民族英雄当场抓住汉奸在卖国，甚至开始动手打我。我知道自己完蛋了，只是蹲在地上，把头埋在两腿之间，想逃避一切。他们说找车找了整整一夜，我能理解他们的愤恨的同时，也懊悔自己为什么不忍两天再骑车出来。他们问我叫什么名字，哪个学校的，哪个班的，等等，我太害怕了，都老老实实地一一回答了。他们在争辩要不要报警，我应该是害怕到了极点，只要一报警，我的档案里就会留下这个污点，会影响到我的升学等人生大事，我觉得我的整个人生完了，我开始哭泣，求他们不要报警。越是担心某件事情会发生，这件事情就越有可能发生。戏剧性的是，马路对面就有警察，他们还是叫了警察过来。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这是墨菲定律。后来我舅舅和我爸过来把我接走了，听外婆说，我爸在去接我的路上哭了。我只见我爸哭过两次，一次是我爷爷过世，一次是我妈过世。幸运的事，警察没有给我备案，据说是我舅舅认识那个警察。那一整天我都一直把头埋着，羞愧无比，一直哭泣，没有脸面见任何人。我表妹当时只有七岁，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我很感激家人帮我撒了个谎，跟表妹说因为我丢了自行车。表妹还来安慰我说，车已经找回来了，让我不要哭了。那一天过得很煎熬。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的价值观会跑偏那么多，以致过了两天，我遇到我的那位哥哥，就能眉飞色舞且有些骄傲地把自己描绘成了一个大英雄的模样，说“我把头埋起来，管他三七二十一，他们也拿我没办法”之类的话。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爸就在我旁边，依旧只是笑，发自内心的愉悦的笑。

        “大英雄”的状态是装出来的，后来我整日恍惚，担心这些人会来学校找我。还是墨菲定律，他们还是来了。在教室外看到我后，就离开了。这让我很害怕，我知道自己摆脱不掉他们了。当时已经是六年级下学期，只是盼着快点毕业。后来我一直有些害怕跟我那位哥哥去游戏厅网吧，因为我怕见到那几个人。还是墨菲定律，我还是在游戏厅遇到了他们。他们要求我赔钱，作为他们的损失费。具体是10块还是20或是30，我已经不记得了。但对于那是的我是个很大的数字。以前在游戏厅被人诈钱总觉得委屈，但这一次觉得心虚。我问我爸要了钱，撒谎说学校要交课外教材费之类的。我爸没有怀疑，把钱给了我，并说，快要毕业了，学校总要想法子讹点钱的。我一直在身上揣着这笔钱，等他们来要，就了结了这件事。但直到我毕业，他们也没来，我也终于松了一口气。至于那笔钱，我已经不记得是怎么花掉的了。

        我记得我只在事情发生不久后跟一个人提起过这件事，依旧是以骄傲的语气。他是我小学时候的死党，戏剧性的是，我这位死党现在是人民警察。除了这位警察，我没再向任何人提起过。

        人不是非黑即白的，谁都有过光辉的瞬间，谁都有过不堪的往事。这些骄傲的以及羞愧的过往交融起来，才是真实的人生。所谓真实，是要能够面对曾经的自己。只有面对了，接受了，才能坦然地走完余下的人生。

        工作的第二年，我换了份工作来苏州，花了将近4000块钱买了辆捷安特山地自行车，花掉了刚刚取出来的一年的住房公积金。为了这事，当时的女朋友责备了我好久，她不明白为什么要花这么多钱买一辆自行车。按照一般的剧情发展，我会说是为了实现儿时的一个梦想，或者跟这件事有密切的关联。但实际上，我已经记不太清为什么要买这辆山地自行车了，可能是因为那段时间比较迷恋吧，想要做个业余骑手。后来也后悔过，想卖掉，只是出价太高，没卖出去。现在很庆幸自己还拥有这辆自行车，每天慢悠悠地骑着它去上班，不用担心堵车，享受骑行的乐趣。

        我刚刚想，以后有了孩子，我会告诉ta这件事情么？我想这需要契机，也许ta在某个人生阶段犯了某个极大的错误时，我不会去责备ta。我会先推荐ta看一本书，《放风筝的人》。告诉ta即使是父亲，也会犯错。然后我会讲这个故事，告诉ta，你的父亲，也会犯错。

        既然讲到了《放风筝的人》这本书，就以书里的一段话结束吧：我们总喜欢给自己找很多理由去解释自己的懦弱，总是自欺欺人的去相信那些美丽的谎言，总是去掩饰自己内心的恐惧，总是去逃避自己犯下的罪行。但事实总是，有一天，我们不得不坦然面对那些罪恶，给自己心灵予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