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从哪看到这样一句话:远嫁的女儿是父母丢失的孩子。而我的母亲,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就从河南远嫁到了甘肃,回老家,也成了她梦寐以求却总也难以实现的事。
起初,是经济条件不允许,从甘肃到河南,一来一回的汽车票火车票,对那时上有老下有小的父母来说是一笔大开支;后来,要么是孩子们太小,携儿将雏出行困难重重;要么,是孩子们长大了,学业、工作、下一代人出生了,母亲的责任更重了,也更离不开了。
但什么都不能阻隔一个思乡游子归乡的路,在我五岁,弟弟三岁那年的暑假,父母带着我们,踏上了母亲远嫁后第一次归乡的路。
那时,从张掖到洛阳新安,坐火车需要48小时,一家人买不起卧铺票,只能坐硬座。到了晚上,妈妈在硬座的座位底下铺几张报纸,那就是我和弟弟的床,而她和爸爸,要么在座位前的小桌上趴一会,要么头挨着头眯一会。下了火车,在夕阳的余晖里,父母牵着我和弟弟的手,扛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沿着铁路线又走了好久,才看到了迎接我们的亲人们。就这样,我第一次见到了我的外公、舅舅、妗子,以及外家的各位表兄弟姐妹们。
那次的归家,印象最深刻的,当属我和弟弟不适应天气,各自起了一身的痱子,最倒霉的,是弟弟嫩嫩的脚丫,被一个突然爆掉的暖水瓶烫出了一大片铃铛大小的水泡,此后的好多天的出行,弟弟都由大人抱在怀里,让不想走路的我还生出几分羡慕来。至于母亲回家的悲喜,却是年幼的我不能够体会的了。
第二次回乡,是在近十年后的八十年代末,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十二三岁的我已经能够用眼睛来观察四周了。记得外公的土窑洞里,冬天没生火炉也暖烘烘的,外公会常常给我们烤红薯吃,然后坐在窑洞门口的木椅上,眯着眼看他的孙子外孙们打闹在一起。
最让我感到神奇的,当属大冬天雪地里居然还长着新鲜的白萝卜和胡萝卜,路边的田地里,一柞高的麦苗,正在初初融化的雪下,在阳光里闪着绿莹莹的光。地处西北的我,只知道冬天从来都是冰冻三尺,万物萧瑟,哪见过冬天还有这等生机勃勃的迹象的!
小舅舅和妗子,由于工作调动,已在距离老家小山沟十几公里外的县里安了家,或许是看到父母以及我和弟弟都面带菜色,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舅舅很是心疼他的二姐,聊天中委婉地对我父母说,让孩子们长大了回中原来读书工作吧。其实,当时我父母两人都是国家公职人员,家里的境况虽说谈不上顿顿大鱼大肉,但父母对我和弟弟的健康发育也是非常重视的,奈何我和弟弟都属于多吃不长肉的类型,白瞎了我们大西北无数的牛羊肉。
在这次归乡后不久,外公身体每况逾下,母亲和同在西北的大姨知道后马上动身前去照顾八十高龄的外公。当时的外公已得了老年痴呆症,起初还偶尔认得大姨和母亲,不久后,便再也不认得身边的子女了,生活也完全不能自理,大姨和母亲象照顾婴儿那样,给外公喂饭翻身,端屎接尿。冬天天冷,窑洞里没火炉,连番劳累两个月后母亲病倒了,躺在床上天眩地转不能起身,将养了一星期后,接到消息的父亲赶去接回了母亲。母亲直到现在,还感恩着当时帮助过她的亲戚子侄们:是大舅家和小舅家的表姐给她输了液,是大舅家的表哥为她炖了鸡汤,是三舅家的表姐为她拿来了一篮鸡蛋……
之后不到半年,外公去世了,母亲和大姨都未能赶去相送,母亲躲在被子里狠哭了一场,还好之前外公病重时也算在床前尽孝,心里的愧疚之情才得以稍稍减轻。
再后来,大舅、三舅也相继去世,老家只剩下了二舅、小舅,和母亲的一众娘家子侄们。
岁月匆匆的脚步,挡不住人变老的步伐。时光的风霜染白了母亲的鬓发,离家四十多年的母亲早已儿孙满堂,但年逾古稀的母亲,念念不忘的仍是当年滋养她的涧河水,生长过的土窑洞。
在距离母亲上次归乡十年后,今年四月,我有幸陪父母,再次来到了母亲阔别已久的家乡,这也是我时隔三十年后又一次踏上这片土地,更值得一提的是,空间距离未变,但坐着高铁,即便是中途倒车,我们也只用了九个小时就到了洛阳,真正实现了朝发夕至,而母亲归乡心切,自知道订票的那天起,脸上的笑容就一天甚似一天的象花一样绽放,昏花的老眼也象星星一样煜煜生辉。
已近古稀之年的小舅舅,亲自开车和小妗子来接我们,车窗外的洛阳市高楼林立,道路宽敞,眼前这一切不仅让人感慨,我们西部的与洛阳相同级别的地级市与之相比,建设规模差不多隔着一个西部省会城市的距离,加上气候和设计差异,洛阳乃至新安县的绿化美化亮化都让人耳目一新,蕴含着千年古都的文化积淀,又有着大都市的现代化气息扑面而来。
母亲到了舅舅家休整了一天,第二天,便央着舅舅带她到村子里去。
越过了正在整修的涧河桥,又穿过了新修的铁路桥洞,就到了母亲长大的小山沟。
母亲和舅舅们沿着山沟左侧的小路上坡,去看望长眠在此的外公和外婆,摆上祭品,烧了纸钱,母亲两眼发红,郑重的对着外公外婆说:“爹,娘,我回来看你们了,我现在过的挺好,孩子们也都长大了,你们就放心吧!”举行完告慰外公外婆的仪式,母亲才象是踏下心来,仔细地观察这里曾经熟悉的一草一木,彼时,头顶有粉紫色的泡桐花簌簌落下,空气中有新鲜的草木花香隐隐飘来。
母亲边走,边念叨:"这里原来有一口井,那年来伺候你外公,我们还在这担水,XX还帮我担了两桶水;这边是XXX家,那年还曾到他家吃饭……"这些往昔的记忆现在都已不复存在,母亲喃喃地说:"没有了,都没有了。"
这些年的建设规划,小山沟早已不复全貌。原来的小山沟从外向内呈倒“V”型,斜上坡,近年来,沟里的住户全部搬迁到了铁路桥外,山沟也从内到外整成了田地,我们沿着沟内仅存的一条田间小道而上,小道的两旁,还隐约可以看到原来村民家的窑洞顶。好在外公原来的家距离沟口不远,母亲上到一处山坡的平台上,驻足抬眼向左上方看去,用肯定的语气对我说:“这就是俺家。”我很奇怪,周边的环境早已面目全非,为什么母亲这么肯定这是她家呢?母亲用略带骄傲的口吻,慢悠悠的告诉我:“因为,全村,只有俺家的窑洞顶上有藤花架。”我抬头望去,果不其然,一架紫藤花此时开的正盛,一嘟噜一嘟噜的花串向下延伸着,仿佛在欢迎它远道而来的孩子。
这一架紫藤花,若干年来,从来都无人管理,无人问津,但,你看或不看,它都在那里,花开花谢,叶荣叶枯中度过着一年又一年,而这个时候的它,已不仅仅是一架藤花,而是母亲魂牵梦萦的她的家啊!
远离故土的游子,内心深处总是会装着他满满的乡愁,一口井,一碗粥,一餐饭。回乡,慢慢卸下乡愁;离乡,慢慢装满乡愁。正如这已废弃窑洞崖头的一架紫藤花,不就开满了母亲异乡积淀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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