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书生你去哪?”夭夭拉着白衣书生的衣袖,抬眼不解地问道。
“夭夭,回山里去吧,别再跟着我了。”书生扯了扯,没能扯开夭夭拉在手里的衣角。
“不要。书生去哪,夭夭就去哪。”夭夭低着头,有些任性地说着。
“书生说好要带走夭夭的,别想丢下夭夭。”夭夭有些委屈,嘟着嘴控诉着。
“当时我,我就以为,你只是一只通人性的小狐狸,我才会说那些话。”书生皱着眉头,有些困倦。
“书生喜欢狐狸,那夭夭,夭夭变回狐狸就是了。”
“唰”一声,书生的脚边出现了一只狐狸,用它的双爪笨拙地抱着书生的脚。
书生揉揉眉心,无奈地蹲下身。
02
几个月前,他与随从连夜策马赶往京城,不料竟误入这片桃花林。
当时夜已深,两匹瘦马再也跑不动,直接倒在山坡上。他与随从本就身受重伤,猝不及防从马上摔下后竟直直滚下山坡,当场昏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从口干舌燥中醒来,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条小河边,河边长满长长的粗草。
多亏了这些救命粗草,他和随从才不至于滚下河去。
眼皮依旧很沉重,他吃力地抬起手。
“啪”。
垂下河中的手溅起一片小小的水花,溅在他的脸上和他干裂的唇上。
三月里寒风依旧料峭,山林里更甚。
书生发紫的手颤抖着抓起一小汪水,嘴巴微张着,任由寒风吹入喉咙,也任由手中所剩无几的河水在嘴边徘徊。
“啪”。
他再次将手抛入河中,抓起一小汪水勉强送入随从的口中,这样重复了几次,头沉重得实在是撑不住,再一次昏迷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依旧躺在河边,唯一不一样的是,他脸上和身上的伤口都敷了一些草药。
看来是他和随从命不该绝,在这深山老林里遇上好人家了。
头依旧疼得动不了,他动了动手指,居然还有力气,真是庆幸。
有细碎的踩草的声音传来,由远及近。
仔细听着,声音越来越近,他能听出,那不是人的脚步声,倒像是走兽踩草发出的声音。
不由苦笑一声,方才还庆幸自己命不该绝,这下怕是,凶多吉少了。
他以为他这样的“腐尸”会是走兽们的最爱。
他不想眼睁睁看着自己身上的肉往走兽腹中转移,绝望地闭上双眼。
细碎的声音在耳边停下,想象中皮肉撕裂的疼痛并没有传来,相反的,眼皮上有些暖意,有些濡湿,带着小心翼翼的行动。
眼皮有些痒,他忍不住睁开眼睛。
一条粉色的小舌头正准备往他眼睑处舔去,见他睁眼醒来,顿了一下往后退去。
那是一只白色的狐狸,眼角自然扬起眯起的弧度,鼻尖的肉像是新生儿粉嫩的皮肤,浑身雪白,四爪处白绒绒的毛沾了些野草与泥土,看着有点脏兮兮。
狐狸好奇地望着他的眼睛,头往前凑近一点,眯了眼用它粉色的鼻尖嗅了嗅,抬头睁了睁眼,咬起它脚边的草药,嚼碎了铺在他脸上的伤口处。
原来是这样。
他努力扯起一抹笑,“谢谢你,小家伙。”喉咙有些干涩,以至于发出的声音十分沙哑。
就这样,为了养好伤,他与随从在这片桃林里待了大半个月,每天与他们为伴的除了山林的清风与夜晚的明月,还有这只可爱的狐狸。
只是奇怪的是,每天夜里他都会做一个同样的梦,梦里梦见一个曼妙的女子在桃花下飞舞,微风扬起的花瓣飘落在女子的头顶、肩上、脚边,煞是好看。
那一刻觉得,此生见过最美的风景,也不过如此。
梦里的场景太过真实,甚至有时候他都分不清到底梦里的是现实还是现实是一场梦。
说来诡异,这片桃林看着不大,但他跟随从怎么走都走不出去,像是被困在了迷宫里。
白天随从去找路的时候他都会在河边逗逗小狐狸,把它抱在怀里,跟它讲他的平生,他也不清楚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话了。
也许是战场上的生死见惯了,军人的眼里只有猎物,哪里会有闲情逸致养小宠。
就算有,也该是威猛的狮虎或是高空翱翔的雄鹰,而不是这样一只瘦小的狐狸。
有时候他会抚摸着它身上的毛,似笑非笑地逗它:“随我回家可好?我护你一生无忧,来换这份救命的恩情。”
每每这时候,小狐狸总是窝在他怀里,温暖的胸怀总是能让它安然入睡。
03
有一天清晨,他去河边取水的时候竟看到人影,欣喜地跑上去想询问出去的道路。
欣喜之余又觉得唐突,在一步之遥处停住。
河边的女子自顾自用脚尖拨弄着水流,在河面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女子的“咯咯”的笑声在山林间传开,他只觉得这声音像是带着魔力般,能穿透人心。
“姑娘,”终是归家心切,忍不住开口,“姑娘可知如何走出这片桃林?”
玩水的动作停下,女子的双脚脚踝以下全泡进水里,身子不动,倒是转身歪着头对着他笑道:“我知道的呀!”
眉眼弯弯,像极了那个在桃树下飞舞的女子。
竟不是梦境。
可若不是梦境,为何平日里从未见她出现过?
此刻他的心情有些难以言喻,心底竟还隐隐希望那不是梦境。
“公子,”河边的女子笑颜如花,“公子不认得我了么?”
那笑起来的一双狭长的眼,竟看着无比眼熟。像是、像是狐狸眼……狐狸眼……对了,那小家伙呢?
“公子可是在找我?”河边的女子嗤笑一声,“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公子可是忘了曾抱着夭夭,对着这片桃林给夭夭取下的名了?”
“桃之夭夭……夭夭……”他记得他确是抱着那只小狐狸,一时兴起给它取了个名。
他这样想着,前面的夭夭却是翻了个身,趴在草地上,露出身后一条雪白的尾巴,左摇右晃。
“公子,这样可能想起夭夭?”夭夭脸上满是孩童天真无邪的笑容,还带有一丝期盼。
从前只在书本里见过说世间万物,草木走兽皆有灵性,吸收天地日月之精华而后可幻化人形。原以为是灵异怪谈,也只当趣闻,倒没想过世事无常。
真亦假时假亦真,既然存在,便有它存在的道理。
寻常人看此异变怕是会吓得不轻,可他却不觉得害怕,若真是妖物想害人,当初也不会费心救他。
也许时常梦里有她的身影,此刻见到她并不觉得陌生,“夭夭……”他低着头呢喃,转眼便抬起头对着河边的女子笑道:“夭夭,送我们出这片桃林可好?”
夭夭浅笑,没有给出答复,反而歪着头问,“公子是书生吗?只有书生笑起来才这么好看呢。我听阿娘说过,阿娘年轻的时候也遇到过一个书生,很久很久以前,姥姥也遇到过一个书生。我问阿娘,是不是只有书生才会到我们桃林,阿娘说她不知道。我猜一定是的,公子你是书生吗?”夭夭一脸天真,眼底的汪洋干净清澈。
书生吗?家里的先生常说他优柔寡断,不够决绝,他偏爱看书,先生还常常取笑他一身的书生气,不像个军人,比他还像个先生。
或许,他的前生是个书生也说不定。
他也曾想过,若是可能,他宁愿在山林里当个教书先生,行军打仗,守家卫国从不是他心底的愿想,只是责任使然,不得已。
人人渴望和平安居乐业,可也总要有人负重前行,守住这份安稳。
父亲落难时曾受恩于一碗热粥,自此心系百姓,在世时常常教导他,要为平常人家,守下这份太平。后来父亲沙场战死,而他不过,子承父业。
“那夭夭以后,便喊公子书生可好?”望着夭夭眯起的眼,他竟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自此夭夭总是书生书生的喊他,而他,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受萦绕在心头。
04
夭夭答应送他们出山,刚走出山林便拉着他的衣袖要跟着走。
夭夭抱着他的脚,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无奈地蹲下身。
“世事艰难。桃林外头的世界太过纷杂,不适合你呀。”
变回狐狸模样的夭夭委屈巴巴地低着头,抱着的双爪仍旧没有松开的痕迹。
“罢了,你起来吧,跟着就是,”他站起身,似对自己说又似对狐狸说,“有我一口饭吃总也少不了你。”
夭夭在一旁乖巧地站着,随从见了没说什么,低着头默许主人家的行为。
夭夭跟着白衣书生回到他的府邸,才知道他并不是书生,原来是位将军。
行军在外遭敌军偷袭,为了拖延时间等待援军的到来,连夜带着随从突袭敌军的粮草。
后来战争胜利,他与随从返营时不幸遭到埋伏,一身重伤突围后误入桃林。
将士们搜寻无果,均以报丧。
而他回府见到自己的牌位哭笑不得,母亲喜极而泣,忙令人将牌位取下。
问及夭夭,他只得一一解释,落难之时幸得恩人相救,不过略过恩人不是人的事实,鬼怪只存于书上,若是现于世,恐怕是会引起恐慌,而夭夭的下场,好不到哪里去。
他再三嘱咐随从,一定要守住这个秘密,得到随从的保证后,他的心并没有放下。
虽然离开桃林前,夭夭曾向他发誓,绝不在人前现出狐狸样,可他的心还是忐忑不安,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很快中秋将至,将军府上上下下忙着布置,一片喜庆,大家都在各忙各的,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意。
夭夭不懂这些,自然觉得好奇,跟着跑上跑下,忙里忙外,老夫人见了自是偷笑,自从夭夭来到府上,每日里的欢声笑语少不了。
也不知道这丫头从哪来学来的招数,变幻无常,常常逗得她跟府里的人大笑不止。她的膝下无女,本就是一大遗憾,如今倒是弥补了不少。
中秋之夜,长街之上,夭夭在一连串的灯笼中穿梭,好奇不已。
女子巧笑嫣然,眼波流动,将灯船上的人魂儿都勾到了九天之上。
“好一双灵动的眼,”灯船上的男子一身紫衣,气度不凡,“可知这是哪家的女子?”
“回皇上,是将军府的恩人。”文相在一旁恭敬地答道。
“恩人?”
“是。早些月将军遇难,据说是得该女子所救。”
05
中秋之夜,将军府上下迎来一道圣旨,大致的意思是要夭夭入宫。
宣旨的老太监吊着声音噼里啪啦说了好一堆奉承的话,等着将夭夭迎入皇宫。
年少将军的一张脸惨白惨白,夭夭天真无邪,依旧乐呵呵。
“书生,皇宫是什么地方?”夭夭眨着她一双泛着水光的大眼。
“皇宫是……吃人的地方。”将军低着头,呢喃道。
“只听说我们妖怪爱吃人,没听过人也爱吃人。书生,那你陪我去好不好?”夭夭侧着头,期待地看着他。
将军侧过身子,摇摇头,不忍心看着。
“你不去,那我也不去了。”
“不行,夭夭,你必须去。”将军闭上眼,双手背在身后,用力地掐着。
夭夭,你若不去,将军府上下几百人口,就该去了。
“为什么?”夭夭不解地问。
“没有为什么。”
“非去不可吗?”
“非去不可。”
“那好,那我去。”
将军转身一把抱住夭夭,紧紧抱住。
“夭夭……你记得,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在人前现出狐狸样,你都不能……你不能让人知道你不是……你不能让人发现了……”
“好。”夭夭窝在他怀里,温暖的胸怀依旧让她舒服得眯了眯眼。
“书生我很快就回来,等来年三月,桃林的桃花开得最艳,我带你回去,去最高的山顶上,看最美的风景。很好看的。”夭夭依旧笑眯眯,将军摸着她的头,点点头。
06
皇宫里起了一场大火,宫人怎么样都熄不灭,用水浇只会越浇越旺。奇怪的是,大火只在皇帝的寝宫燃烧,并无殃及池鱼。
将军连夜赶往皇帝的寝宫,看着熊熊燃烧的大火,流下了一滴泪。
天空下起了雨,越下越大,瓢泼大雨将这场莫名的大火灭了个干净。宫人动作迅速,来来往往,搬东搬西。
年老的太监悲怆地哀嚎一声,皇上驾崩了。
将军站在雨中,动弹不得,钦天监的人质疑他说,这是一场狐火,只有狐火才会不熄不灭,只能天降圣水将这降服。
口口声声指责他将狐妖送入宫门。
“呵。”将军冷笑一声,揪着钦天监的衣领,“若夭夭真是狐妖,为何至死还是人的骨形?为何她不幻做狐狸逃脱?为何她不使出妖法要白白送了一条命?为何?你告诉我为何?啊?”
与其说是质问别人,还不如说是质问自己。这是为何,他心里不是清楚不过了么?
一夜之间,皇帝驾崩,年少有为,清秀儒雅的将军几近癫狂。
07
将军捧着木盒 ,站在桃林最高的山顶上。
他常常在想,若是那片桃林只是他的南柯一梦;若是他没有遇上夭夭;若是那只小狐狸,还活得好好的;若是当初,他不顾一切带着她逃了,如今是不是,什么都不一样了。
他还是会经常做梦,梦里他是一个白衣书生,他靠坐在一棵桃树下看书,一个曼妙的女子在桃花下飞舞,微风扬起的花瓣飘落在女子的头顶、肩上、脚边,煞是好看,竟比书里的内容还要好看。
他觉得,此生见过最美的风景,也不过如此。
夭夭,你说,等到来年三月,桃林的桃花开得最艳,你就会带我回家,去最高的山顶上,看最美的风景。
夭夭,站在这最高处,我看不到风景。
当年那只在桃林里自由跳跃的小狐狸,那个在桃花下笑得比花还艳的少女,才是整片桃林里最美的风景。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我未曾告诉你,这后面还有一句话。
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夭夭,我带你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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