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年初五,北方这个偏远的小村庄,还在兴高采烈地过着新年,家家户户的门里门外,鸡架狗窝还有猪圈都贴着喜庆的春联。
讲究排场的人家还在院子里拉起了一道道粘着彩纸的绳,红灯笼挂在高高的木头杆子上,迎着风来回飘动。
阳光亮得刺眼,天蓝得纤尘不染,年前只下过一场并不隆重的雪,年后更是艳阳高照,给这个春节披上了艳丽的衣裳。
雪已经若有若无,只有在背阴的地方才能捕捉到它星点的痕迹。
去年不是大丰收了吗?村里的种田大户春山家,年前就开回了一台小轿车,银白银白的,又被太阳镀上了一层耀眼的光环,就像天上的飞机从村庄的上空飞过,吸引了村里人的好奇和惊叹。
连忙奔走相告,"春山家买轿车了,春山家买轿车了!"
此时这台明星车就停在春山家宽敞的铺着红砖的院落里。
春山今天吃过媳妇儿大凤子包的破五饺子之后,穿着新买的两千多块钱的皮羽绒服,黝黑的国字脸上顶着长年累月不变样的板寸儿。
他今天要开着这台崭新的车给亲戚拜年去了,顺便抖擞抖擞。去年大丰收,种了两三百亩的地,收入也很可观,再加上国家给的地补和粮补,钱包说鼓也就鼓了起来,腰板也就跟着挺直了。
本打算把媳妇儿大凤子也带上,可老娘瘫痪在床,老爹也只有一半的身子好使,大凤子得在家照顾两个老人。
春山要去的这家亲戚,可不是近道儿的,远在长春呢,那是娘舅家,娘亲舅大吗,这可好几年没走动了,如今日子过得也像点儿样了,亲戚总也不走动就生疏了。
再说老娘总是在春山的跟前念叨着她的这个弟弟,春山一寻思,这车也买了,要多方便有多方便,前几年也去过舅舅家,坐的客车要倒好几趟,才能到地方。
现在这方向盘一转悠,就能上路了,真是太惬意了!车的后备箱里还装了很多自家产的绿色食品。春山喜滋滋地开着他的新车向舅舅家奔去。
舟车劳顿了好几个小时,下午快到五点钟的时候才到舅舅家。
舅舅和舅母跟表弟一家住在一处高档的小区里,没到之前,春山已经跟表弟通过几次电话了,表弟和舅舅都出来在小区的门口恭候着呢。
都说人和人比都得死,货比货都得扔啊!虽然种地赚了几吊钱,跟人家这城里当官儿的表弟家一比,真是差了不止十万八千里啊。
春山刚在屋里落坐,表弟表弟媳妇就忙着端茶倒水的,舅舅和舅母正要进厨房给春山准备晚饭,被表弟叫住了,"今晚上咱们不在家里吃,咱们去新开的那家海鲜大酒店去吃。"
2
这家海鲜大酒店位于市中心的繁华地带,春山一迈进酒店的门,就感觉自己像是进了皇宫,到处都是金碧辉煌的。
迎宾的礼仪小姐那甜美的笑容,像黑土地上刮过的春风,像柳树上长出的毛毛狗一样,轻拂着他,使他感到温暖舒服又心虚。心想,吃了四十六年的干饭和土豆儿,头一回来吃这海鲜,这得花多少钱呢?
"山哥,咱俩个好几年没见面了,今天可要多喝几杯!"表弟给春山斟了一高脚杯的酒,春山捏着这高脚杯的脚,生怕把这细细的腰身捏碎了,这干农活儿的人力气大着呢。
表弟还说这酒是洋酒呢,度数高,叫什么威士忌。
看着一桌子花花绿绿,有硬有软,叫不出名字的海鲜,春山心里在想,真是见了世面了,还有那屁股底下比棉花还软的沙发椅,再加上这写着弯七六八洋文的洋酒。
春山不喝酒都微醺了几分,半辈子没出过几回村子,虽然在村子里可以呼风唤雨,到这大地方,真是有了几分胆怯。
一杯威士忌下肚,从喉咙到胃里都热乎拉的,"这酒比老白干还有劲呢!"春山冲表弟说。
"山哥,我知道你能喝点儿,别的酒都配不上你的酒量,今天咱们哥俩个要喝个一醉方休。"表弟说着又给春山斟满了酒。
坐在春山旁边的舅舅这时说话了,"大过年的,别喝那么多酒,多吃菜!"说着给春山夹了一筷头的海参。
"你老人家吃你的,我们俩个喝我们俩个的,这山子哥好容易来一回。我们俩个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小时候就合得来,说啥来着,这感情深,一口闷!"说完一杯酒又见了底儿。
两个人从小时候唠到长大后的这些年,旁若无人地一边喝一边唠,把肚子里跟别人没说过的话,都从心窝里掏了出来。
山子竟然把自己的初恋情人都抖落出来了,"哎!我们俩个还是初中同学呢,一个村里住着的,要不是我妈你大姑嫌人家不会干农活儿,现在早是你嫂子了。"
"比你现在这个大凤嫂子长的带劲,说话办事嘎嘣脆,你大凤嫂子往哪摆啊!"
3
这时一瓶威士忌已经喝空了,另一瓶又让服务员启开了盖儿。也许是嘴喝麻了,已经没有辣的感觉,只知道一个劲儿地往嘴里灌。
喝着喝着,两个人都迷瞪了,眼皮也耷拉下去了,舌头也大了,话也说不完整了,闭着眼睛往嘴里灌。
身子就像一片云飘在空中,飘啊飘,飘进了天宫里。
不一会儿春山的脑袋就耷拉下来了,整个人都栽进沙发椅里不省人事了。
舅舅感觉有些不对劲儿,就起身拔拉了春山几下,"山子,醒醒,你醒醒!"可任凭舅舅如何唤叫他的名字,春山都没有作出回应。
这下可把来吃饭的人吓傻眼了,都七手八脚地上前,又是掐人中又是喷凉水的。
可春山却一点知觉都没有,身体像面条似的,怎么拔拉怎么是,大伙一时都没了主意,场面慌乱不堪。
春山的表弟虽然也喝多了,却没有昏倒,他的脑袋还算清醒,拔打了120求救电话。
不大一会儿,救护车就风驰电掣般地赶来了,护士们熟练地把春山抬进了救护车里,表弟这时候的酒彻底醒了。
一行人都来到了医院,春山依旧昏迷不醒,一点意识也没有。
重症监护室门外,表弟一家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这来串门的,竟把好好一个人喝得人事不醒,春山的舅舅真想动手打儿子一脖拐。
心里不住的责怪他的儿子:"我说这酒不是好玩意吧,往死了劝酒,说也说不听,这下把人喝成这样,我咋向我的老姐交待,哎,这混账的东西!"
"赶紧给你山子嫂打电话吧,这要有个三长两短的,咱们可负不起这个责任啊。"舅舅愁眉不展地冲着他儿子说。
春山的表弟也是捶胸顿足地后悔不已,这人要是醒不过来,自己就成了罪人了。
接到电话的大凤子,连忙把这事儿告诉了自己的娘家人,只是没有让家里的两位老人知道。
大凤子的娘家人都风风火火地赶来了,深更半夜的又张罗着雇了辆微型面包车,马不停蹄地连夜奔往长春。
以最快的速度抵达长春的这家医院,重症监护室里的春山鼻子上插满了管子,连着呼吸机,整个人都处于没有意识的状态,医生初步诊断是脑出血,出血量已有三十豪升。
4
"你知道吗?春山喝酒喝进医院里去了,"初六这天清早,还没等把屁股放到炕沿上,陈三儿就冲正在送神的郭婶儿说。
"啥时候的事啊,我咋不知道呢,昨天早晨我倒灰的时候还看见春山了呢。穿得利利整整的,像是要出门的样子。"
"就是出门了,上他舅家去了。"陈三儿这会儿坐在炕沿上。
"他舅家不是在长春呢吗,在那喝酒喝的呀,喝酒能喝出啥事儿,没事儿的,醒酒就好了。"郭婶儿把牌位上落了香灰的几碗反扣的已经风干了的米饭都拿了下来,脸冲着陈三儿说。
"还没事儿呢,都喝出脑出血了!脑溢血,你没听说吗?"
"妈呀,要是脑溢血的话,不死就好不错了,咱们西头的王景龙不就是脑溢血吗,啥病都没有坐在那就死了。"
"我看不死也好不到哪去,这春山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喝酒咋能往死了喝呢,像没见过酒似的,没日子喝了。真没听说有喝酒喝出脑出血的。"陈三儿往炕里蹭了蹭说。
"这要是治不好的话,大凤子可咋整,两个老人一个全瘫一个半瘫。这春山就是不死以后也八成不能像好人似的了。"
"他家那两三百亩的地谁种啊,大凤子再能干也不行啊!"郭婶儿这时把供神的东西都请下了供桌,坐在了陈三儿的对面说。
"我这就是跟你说,那春山都过分啊,你看看村里啥事儿他都得拔尖儿,啥时候吃过亏儿?太奸了,这回脑出血了,不是我嘴损,活该!"陈三儿抻了抻脸,嘴巴一张一合地,像是解了什么恨似的。
"可不能这么说,谁都不知道以后摊上点儿啥事啊!"郭婶儿嘿嘿地笑着,露出青紫的牙床。
"咱们等着听信儿吧,说还没醒过来呢,大劲儿了的话备不住都得开颅。那脑袋开瓢了,不傻也得捏(呆)。"陈三儿故作高深地冲郭婶儿说。
"也没准啊,现在这医道高了,还行能治好呢,再说春山的舅家有钱,春山也有钱。"
两个人东扯西拉地唠着,陈三儿从郭婶儿家出去后又串到别人家去。村里这三四十户人家很快就都知道了。
村里人见面就是这句话,"那春山不是好没好呢?不是还能不能种地了?"
似乎春节过不过已经不重要了,大家伙麻将不打了,扑克也不摸了。把心都挂在春山的身上。
5
重症监护室外,挤着一堆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的亲朋好友,大家焦急地等待着春山能够快点儿醒来。
大凤子更是不住地抹着眼泪,她心想,这春山会不会像自己那个叔伯哥那样,扔下一大家子人说走就走了呢。
这都十几个小时了,咋还没醒过来呢。叔伯哥才走六年,走的时候刚刚四十四岁。
这春山今年才四十六啊,他如果走了,这一家子老弱病残的,以后可怎么过啊!
大凤正想着心事呢,病房的门打开了,护士喊了声,"家属在吗?!脱离危险了!"
这些在门外守候很久的人像接到圣旨一样一窝蜂似的往里闯,春山的眼睛睁开了,却不能开口说话,半个身子动弹不得。
大凤子喜极而泣,攥着春山的手不停地说,"活着就行,活着就好,我只要你活着!"
春山看着远道而来的亲人朋友们,眼睛里像小溪一样的泪水不住的往下淌。
春山之后又转到哈尔滨的康复中心进行康复治疗,他的半个身子还是没有一点知觉,跟他的父亲一样,只不过他是左半边的身子不好使,他父亲是右半边的身子不好使。
正月很快就过去了,春节隆重的来,黯然的去。又过了两个月,村里的人都开始准备着春播了。
籽种化肥,这些都是春耕必不可少的。往年都是春山去买,回来自己拌种子。今年这些活儿都得大凤子一个人去做,做不了的就回娘家找她的大哥和二哥。
春山心有余而力不足,他悲哀地看着大凤子在他的眼前忙来忙去。却帮不上一点儿忙。
他的那辆金黄的四轮车也跟着他一起消沉下来,那台新买的小轿车,在长春那里住院的时候就卖掉了。
他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大,稍一不顺心就开口骂大凤子,大凤要伺候三个病人,瘫的半瘫的,还要做农活儿,时间长了,也憋着一肚子怨气。
时不时的跟春山对骂几句:"还骂我呢,你他妈喝酒喝成这样,你往死里喝,啥活儿也不能干,还得我伺候你,嫁给你我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了,一家瘫了三个……"
"别说了,不愿意过就他妈走!"春山声嘶力竭地叫喊着。
大凤子也不示弱,气得把围裙一摘,脚一抬就回娘家去了。回到娘家就跟自己的妈大倒苦水,嘴里不住地唱着哭腔,"我这是啥命啊,这一家三个瘫的,累也累死我了!"
春播已经结束了,就等着过些日子铲头遍地了,这天,陈三儿又来郭婶儿家串门,一进屋就哈哈地笑,"我刚才看见春山了,一点一点在杨树趟里蹭步呢,就像王八扒沙似的。"
"大凤子也回娘家了,这家人家我看要散灶儿,这春山是彻底废了,连上厕所都得别人帮着解裤腰带。"
还没等郭婶儿接话,陈三儿又连珠炮地接着说,"这家伙挣点钱,买个破车,嘚瑟的这个圆,跑长春去嘚瑟了,几辈子没喝过好酒咋地,把自己喝残了,活该!"
"哎,这春山挺聪明的人咋就干这糊涂事儿呢!现在后悔都来不及了。"郭婶儿顺着陈三儿的话往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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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山每天像圆锥一样画着不规则的弧线蹀躞着,不是在走,是在一点点的往前蹭,像蜗牛一样,费了好大的劲儿,也蹭不出去多远。
看着白杨树都发芽了,一望无垠的黑土地也蠢蠢欲动了,阳光明媚地洒在春山的脸上,他想像着自己在每个春天来临时的英姿飒爽,开着金黄色的四轮车在黑土地上肆意驰骋着。
那时他强壮的身体有力地在庄稼院里穿梭着,他喜欢这黝黑的土地能长出成熟甘美的粮食。当炊烟升起的时候,他愿意闻着那股柴草的香气,独自沉醉。
可如今,他的身体好像被抽空了,已经没有了半点的力气,半拉的身子已毫无缚鸡之力,肌肉也在肉眼看不见的状况下萎缩着,他真想一头扎进通肯河里,跟鱼虾做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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