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第四百六十七封投诉信,来自人间一个失恋的未成年人,性别男,高一。
他喜欢上了一个平日里比较大大咧咧的女孩子,抱着绝对不可能的心态去表白了,结果……莫名其妙就成功了。他觉得他的生活一下子有了希望,有了盼头,和她相处,和她聊天,和她走在操场上很开心。那一次又恰巧双方一蓝一红,在操场上格外惹眼。
快到她的生日了,他揉了揉头发。自从和她的关系更进一步后,每天的花销都变大了,便回到家中将下周的零花钱领来,又问别人借了点,为她买了一百八十多的礼物。虽然下一周会过得比较艰苦,但甘之如饴。
直到这一日夜晚,她满心纠结,不复平日大大咧咧的样子,对他说:“现在,现在学习最重要……我这几天一直在纠结,但还是决定说出来……对不起,我当时不知怎么的就……”
他那天很晚回宿舍,像失了魂,声音沙哑,室友们安慰他到凌晨。
从开始到结束,共十三天。
伐柯默默地从信封里把信纸取出,读罢,再将信纸塞了回去,带回工作室,将其同以前收到的四百六十六封投诉信放在一起,放在角落里,但很齐整。
伐柯是一名月老,但不是给人结缘的月老。给人结缘的月老是高级员工,拿更高的工资,有更宽松的时间,而他只是一个收拾高级月老结缘不严谨留下的烂摊子的解缘月老。所谓不严谨,便是本来不会有好结果的那一对,女生脑子一热,不知怎么的答应了男生。所谓收拾烂摊子,就是在干涉下女生坚定了心中想法,断了这层关系。
解缘月老工作压力大,工资低,总是被投诉,似乎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是由他引起的。这也没办法,解开缘线的,确实是他,这是他的工作。
月老为什么叫月老呢?这不仅是因为工作的内容,更是因为月月不涨工资,月月被投诉,导致他月月变老。明明年纪还轻,头发已经白了不少。这是伐柯对解缘月老的理解。
坐在工作室那堆错杂的缘线前,心情十分压抑,看来今天又要加班了。伐柯一扭头看了看在地上铺了一床被子,正戴着眼罩,塞耳塞睡觉的孟宛。对,睡觉是她的工作。一个同样是低级员工的孟婆,不能在望川河边为亡人断去一世苦恨情思,只能通过梦境的连接,给梦中人灌下孟婆汤。而此孟婆汤的功效,也只是处理月老解缘后,人们产生的负面情绪。
伐柯左手一台,那根系在无名指上的白色缘线出现。线的另一端向孟宛延伸过去,但在她右手前一寸,缘线跨越现实和梦境,出现在梦境中孟宛的右手无名指上。
此时的孟宛已经强行将孟婆汤灌进了一个不听劝的人嘴里,长出了一口气。手指一紧,她将缘线扯近,有点虚弱的问了一声:“喂?”
另一半的伐柯说着:“孟婆,下一个带待处理人,在向西二十三公里处,尽快过去。”
“知道啦知道啦……”孟宛好气啊,“不要叫我的职业名!叫我的真名!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就这样,我先去了。”
梦境的场景一下子开始不停变幻起来。
那个失恋的男生昨晚没睡好觉,课上一直在犯困,老师嘴里蹦出来的英文单词一个都听不进去,脑袋不停的上上下下反复挣扎。直到快下课,他的脑子清醒了一点,但不知怎么的,突然眼前突然一黑,天旋地转的感觉过后,眼睛黑暗散开,一点亮光出现。
他看见——在一条河边,一位孟婆笑盈盈的给他一碗孟婆汤。他下意识就接下了。经过心中一番交战后,他选择喝下孟婆汤,忘却,此间所有负面情绪。
一梦醒来,已经下课了,他原本沉重的心情竟一点点明朗起来,像雨后初霁。
“终于……这一个,终于肯自愿喝孟婆汤了,太好了……”孟宛感动到都快流出泪来了,略微停了片刻,向下一个待处理人赶去,梦境开始变幻。
工作室中的伐柯又工作了三个小时。用嘴唇抿着两根红色的缘线,十根手指间则是缠绕着密密麻麻的红线,一边通过“窗口”看着人间那一男一女哭泣倾诉的场景,手中动作不停。每解开一根红线,男女的情感便爆发一次,那痛彻心扉的吼声和哭声不止一次让他的双手颤抖,但不能停。那些自发律动起来的红线若不是靠他死死拉住,就会完全紧密的缠在一起,那时候,除非将缘线完全破坏掉,否则只能看着红线变成黑线,双双死亡。
是,男方在两年后发病,很严重,缺少相匹配的多个器官。再过了不到一年,在病痛中去世。女方殉情。双方父母悲恸欲绝,不久又去世了一位。
所以,不能停。只要解开了,生死簿上另外两人的气运命数便会随之改变,起码可以活下来……剩下的伤痛,便交给孟婆和时间了。
处理完这桩事用了三个小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工作室里的光很暗。伐柯倚在窗口,看着外面天街逐渐暗下去的灯火,心情有点沉重,手指手腕酸痛,捏住水杯的右手都都在轻轻颤抖。
“我回来啦!”孟宛开门进来了,手里拎着一袋烧烤。两人往地上相对一坐,孟宛打开袋子,烧烤的浓香让孟宛脑中的疲倦感立刻消失不见,抄起烧烤就往嘴里塞。能在劳累的一天中偷闲吃烧烤,就已经是很幸福的事情了,况且钱还不是自己出的,对吧?
“嗯?你怎么改性也吃烧烤了?”
伐柯很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低头去吃工作以来第一串烧烤。吃完了,竹签子轻轻放下,并将孟宛丢的竹签排列整齐,摆成一排,然后才好似无心的说了一句:“我的钱。”
孟宛顿时脸一红,有点支支吾吾,说着:“喂喂喂……别,别说出来啊……我会还的。”
“你还不起的……”
孟宛的脸垮下来,牙齿慢慢啃着烧烤,悄悄地说:“会还的啦。”
伐柯沉默良久,开口说:“饶你一次。工资一天一发,你管不住嘴,总是借了还,还了借。为了还一次钱要三天每天多熬一个小时……”
“哇!大好人啊!我以后还向你借钱!”
伐柯再次沉默,思考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把自己坑了。
一刻钟后,两人各自回到各自的岗位。伐柯坐在永远也解不完的缘线前又工作了近两个小时,才到孟宛边上拿了个枕头,又拿起自己的旧衣服盖在身上。临睡前,闭着眼睛将左手放在头旁边,借着连在无名指上的缘线和正在梦境中的孟宛说一声才睡去。
孟宛还在工作,凌晨对低级孟婆来说是个很重要的工作时间段,大部分人在这个时间点已经睡着了,梦境的连接会更容易。
第二日六点十分,伐柯起身了,而孟宛正很没形象睡着觉。两人工作时间不太一样,月老是从六点半到晚上十二点,期间有吃饭的时间和少量休息的时间,不过几乎每天都要加班,而孟婆是从上午十一点半到次日凌晨五点,不用经常加班。加班不加班,有一部分取决于投诉信的多少。
伐柯沉默的为孟宛盖好被子,然后去领了工资和早餐。早中晚三餐是按套餐的形式点的,钱会自动从工资里扣,伐柯和孟宛吃的都很清淡,若是贵一点,一天的钱只剩个位数,只有很难应付工作时犯一些错误和收到投诉信,被扣的工资,好在扣的不多。昨天有一封,所以今天扣除饭钱的工资从不大的两位数变成了个位数。
要说工作,其实并不枯燥,但着实是很费心神。又要解复杂的缘线,又要牢牢盯紧“窗口”中的人的每一个动作和神情,持续时间很长。
期间又给孟宛盖了几次被子。孟宛醒的时候已经是将近中午了,伐柯吃午饭,孟宛迷迷糊糊吃“早餐”。这样的日子又过去了似乎很多很多天。
这是第六百十二封投诉信,伐柯照常看完,放回那六百十一封投诉信中去。回工作室的时候,这是吃晚饭的时间。
“柯,我去查了一下你的名字,是‘为人做媒’的意思啊,你想当高级员工吗?”
伐柯想了一会儿,说:“我每次解缘都会有点罪恶感,好像是我拆散了他们……即使他们在一起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这是你的工作啊,你也没做错什么。”
“但我收到了六百多封投诉信……在我们干涉之下,他们草草了解了情感……这不是他们想要的结局,哪怕是坏结局。如果有可能,我想当高级员工。我想结缘的时候如果不犯错误,也不会解缘的时候产生那么多负面情绪。”
“……可是高级员工也不是努力就可以当的,你还收到那么多封投诉信……就算你当了高级员工,也管不了太多事。人间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有很多时候,不等月老干涉,两个人或多个人的线就结到了一起。”
“是啊,”伐柯放下筷子,“但有的时候,我却想去人间,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我会比在这里更自在吧。”然后一扭头看着早就进食完毕的孟宛,说:“干活吧。”
“诶?!不再聊会儿吗?还有两分钟呢。”
“晚上再聊。”
“好吧。”
对于他们这两个没有休息日的低级员工来说,每天的吃饭和聊天是唯有的那么几样令人放松的事情。他们没什么钱,买不起天街上的房子,就连租也不可能,两人合力也做不到,勉强不饿着肚子。所以每一天都是睡在工作室里的,因而,每天几乎有二十三个小时以上是在一起的,仿佛世界里的活人只有他们和管饭的,再加上夜宵店老板。
晚上十一点多是照例偷闲的时间。
伐柯心里似乎突然有些情绪,对孟宛说:“孟……”
刚说了一个字,孟宛的眼神就逼了过来,大有再喊职业名不喊真名就拼命的架势,让伐柯马上改了口,继续说:“……宛,吃夜宵吗?”
“好啊好啊!你出钱吗!”
“你不是有钱吗?两天没吃了,手头应该还有点零头,又不会被投诉的。”
“有钱者多出钱嘛!”孟宛说这话的时候自己的脸都红了。
“……”
这一天的夜里,又是在吃食中度过的。
想想到现在当月老快三年了,一旦一种生活的模式固定下来,生活中仿佛就剩下几件事了,时间就不知不觉过得很快了。这么一晃眼之间,就快三年了。这三年里收到过很多投诉信,隔三差五就有,他都整理好堆放在一起。倒不是说伐柯有多么重视这些要扣工资的投诉信,而是这么厚厚的一堆,是他当月老的时间里,时光的见证。
见证时间在流逝,见证他解开过的缘线,见证他还算清醒地活着。有时候孟宛也会去看看那堆信,惊讶地叹几声。也有很多时候,经过一天的劳累和心理压力后,伐柯会情不自禁地望着孟宛,但毕竟是太累,没有发现孟宛有的时候也在看自己,更没有发现,系在两人无名指上的那根白色的缘线,悄悄地泛出了一点红光。
但,孟宛似乎注意到了,但又觉得是自己看错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投诉信已经有七百九十八封了。
那一天的晚上,孟宛照常外出买东西,回来的时候却悄悄地从门缝里探出脑袋,再悄悄地进来,手里拎着一份蛋糕,放到他的面前。
“这是……”伐柯呆愣。
“好啦好啦,干嘛那么吃惊……不就是我偷偷攒了一点钱吗……以前我生日你这么节俭的人带我去吃顿好的,我也不能小气啊。但你又不告诉我你生日,所以我攒够钱就买来了……以前都不知道蛋糕也很贵……”
“谢,谢谢……”
“诶……你脸红了诶!啊!对不起对不起我看错了……”孟宛揉了揉被捏了一下的腮帮子,“其实,我也很想去人间的,有那么多好吃的,还比这里便宜的多……”
那根缘线似乎又更红了一点。
蛋糕被分食殆尽,这一小点时间里笑的比一周都多。两人看着最后一只蜡烛缓缓燃烧至熄灭,清理完凝固的蜡油,孟宛才继续工作,伐柯才开始睡觉。
往后的日子似乎不是那么痛苦了。
到了年末,正是寒冬,此处同人间一样,天寒地冻。伐柯和孟宛即使出门前套上了三四层较薄的衣服还是冷得身子有点僵。如果一直待在工作室里,倒不至于如此,但今日有年终会,中间的这一段路也有较长距离,要走十几分钟。这风这冷,就要忍了。
所谓年终会,就是去打酱油的,对于低级员工来说。会堂很大很广,但有座位的只是高级员工,结缘月老,忘川孟婆,阎罗,黑白无常的头头,福禄寿三仙等。低级员工都是在最外围站着的,大会的表彰没他们什么事,批评一般不会落到没有什么名气的他们上。两个人睡意沉沉地度过了两个小时,待散了会,全场沸腾,旁边的孟宛一个机灵清醒过来,推了推伐柯,然后右臂一边勾他的脖子,拉着他就向外面走。
但他们都没有注意到,旁边员工看他的眼神中充满了复杂和各种负面情绪。
“我们还是第一批次放年假的,两天半呢!我们出去吃顿好的,上回的那家面馆不错,快点走啦!”
手臂勒得太紧了,伐柯有点难受,把她的手臂扯了下来,问:“你有钱吗?”
“……钱卖蛋糕花光了,我本来工资就比你低……”
“算了,这两天我请你。钱应该……够吧……”
到了面馆,伐柯点了一份鱼香肉丝面,孟宛也跟着喊道:“一份鱼香肉丝面!”让周围的人都忍不住笑了笑。
假期是很美好的,能“大手大脚”去花点钱,还不用起早贪黑地工作,只是……好像一下子就闲下来了。原来那些用来填充生活的内容突然没有了,反而让人无所事事。孟宛想到一个好办法,去人间人们的梦里,再回来和伐柯聊聊那些奇怪荒诞的梦境,也消磨不少时间。然后就到了每天最开心的吃饭时间。
后来还是孟宛突发奇想,将那堆投诉信的信纸折成千纸鹤什么的。两人相对而坐,一边折一边打开话匣子,两天的时间就折了不少。伐柯用白色的缘线把折纸串好挂起来,至少……工作室里不那么单调了。
时间一转,工作室里两侧都快挂满千纸鹤,小船星星,玫瑰什么的了。然而,就在早晨伐柯哄失眠的孟宛入睡后不久,门却被第一次被敲响了。这让伐柯手中的红线松了一下,又重新缠绕在一起。索性不严重,再解一次就好了。于是起身,开了门。
“第三百二十二号月老伐柯是吧……你被辞退了,具体情况和相关文件自己去问上面吧。”外面同样一个低级员工对他说,神色有点复杂。
不多久,孟宛突然醒来,筋骨还有点酸,眼睛还有点睁不大开。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心慌,像是被压了一块砖头,心里很重。她摘掉耳塞和眼罩后,不太稳当地站了起来,而后向四下看了看,却没有发现伐柯,只有地上那一堆红线缠绕在一起,于是小心翼翼地问了声:“柯?人去哪了?”
开了门,她向外面探了探脑袋,外面一个人也没有。这一片是月老和孟婆的区域,现在正是工作时间,员工都在工作室内。孟宛的心突然猛跳了一下,她一扇扇门敲过去,向里面的员工打听,但都没有人知道。最终她回到工作室内,默默坐在那一床被子上,用被子把自己牢牢裹了起来,眼睛有点发红。一种寂静压迫着她,情绪不太稳定。
他平时从来不会在工作时间出去的……
但他现在却不见了……
他是不是走了?
为什么不和我说一声……
我不想一个人在这里……
伐柯出了上级的办公室,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右手摸着领子,那枚月老的职业牌已经不在那里了。慢慢把手放下,手中的文件一扔,向外面慢慢走去。
“我知道你很努力,但那么多投诉信是真的。大会上也说了,几个月后会挑选部分员工辞退,以端正其他员工的工作态度。月老压力大,本来人就少,但我这么做是为了整体利益。这是文件……嗯,对了,把职业牌了,从此你便自在了。走吧,我不想说第二遍。”
真是,无聊。
是啊,背上压力没了,很轻,但也很空落。几年来那些占据生命的重物说没就没了,现在都不清楚要干什么,好像前面的路通向四面八方了,好似天旋地转,又根本没有路可以走。褪去身上的工作服也扔了下来。此时有些风,衣服又轻,竟飘飞在空中一时不下来,不知道要飘到哪里去……伐柯一转身,朝外面走去。
那么,接下来……要去哪里呢?
然而,当他走出这栋大楼两三步,脚步就慢了下来,走到五六步时就停下。他的心挣动起来,他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那四年多来一直牵系着他的事情。脑袋突然空了一下,喉咙感觉被扼住。
不行,要回去!
坐着的孟宛想到了那根缘线,她抹了抹眼睛,去抓那根系在右手的无名指上的线,当她抓住它的时候,她一怔,她明白了……也知道他在哪了……
无名指突然一紧,他抬手一看,发现那根原本用来通话的白色缘线变成了妍红,泛着茫茫的光。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孟宛起身,从北边的窗户看着他,左手捂着不争气的嘴,一边扯下来一根挂满折纸的缘线,同样变红的缘线。
自己飘动起来的缘线从窗中落往楼下,上面的折纸纷纷脱落,有一朵玫瑰擦过伐柯的面颊。他一转头,看到一根红线飘来,缠在了他的身上。再向上一看,他原本工作室的窗户打开了,那里隐隐约约有红光,但看不见孟宛,于是心中一跳。
他奔回工作室,看见孟宛倚在门口,眼睛红红的,还有点没擦干的泪,但脸上却绽出点笑来。
“终于……想起把我忘这啦……”
两颗心融化了。
他抱住了她,她抱住了他。
“我们……去人间吧……”
他们, 也是一个草草的结局,不过,也许并不坏。
大海沧沧,人海茫茫。
那些飘动的红线,氤氲的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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