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一大早睁开眼时已经七点出头,或许是因为洗了澡的缘故,这晚睡得很舒服。下床洗漱完毕,身上轻飘飘的。这是兼职的最后一天,因而他分外轻松。
收拾好行李打包带好,跟小李出了宿舍。对这个睡了三晚的宿舍,他走得毫不犹豫。
照例集中点名,完了却让他们兼职的留下。一个穿着主管服装的女性一步步走过来,用工资为要挟给他们进行思想上的教育。多干活,少喊累,别偷懒。大致上就这么个意思。女主管朝他们每个人都狠瞪了几眼,他自觉工作两天努力,也就没察觉那目光是否锐利。套话说完,分配走了几个女生,留下他在内的十多个人。也不说干什么,一男一女两个主管走在前头,他们就跟在后头。
走到一个看着很大的建筑物前前面两领队停下,又跑过来一个挂着牌子的女生。拿着手机唯唯诺诺的嗯嗯啊啊的听着电话。打完电话,她跟两个主管小声说着什么,女主管就走了。男主管跟她留在这儿,让他们呆这儿歇会儿。他觉得很不舒服,不是他想干活,而是这样子闷葫芦闷得越久只会越不好过。拿出手机却没有什么好点的,想想又塞回口袋。他看看那个男主管,也是在听电话。他把手机拿出来,又放回去。看看那个刚来的挂牌女生,拿着手机刷来刷去,旁边一起来的兼职生都低着头,沉浸在几寸的手机屏幕世界里。
他无聊的紧,就开始发呆,双手托着头,胳膊肘枕着大腿,这是他最习惯的发呆姿势。他想起刚看完的一部动画,里面那个长相一般但着实有魅力的女二号,一贯热血的套路动画里她阴险粗暴骄傲,但是有担当智慧,激发主角的潜力打败最终的敌人。掏出手机,看相册里的截屏,英气飒爽着实一番魅力。他最近本不怎么看动画,但这部klk却又激起他对那个被称为二次元的世界的向往。
截屏里还有几张已经放了几个月的图片,一个是押井守导演电影里的草薙水素,一个是电影版阿信里那个逃兵吹口琴的镜头。他喜欢这样的图片。他一向不知道自己的审美贫乏程度,对看电影时情不自禁地滑动屏幕截下的图片却爱不释手。魅力,着实让人着迷。他在学校里看见过三个十分有魅力的女生,让他回想起她们的长相是不可能了,但他就是记得那个印象,清澈的魅力哪怕是一瞬间的瞥眼也能从眸间溢出。
想完这些,才过去十几分钟,他就又沉入另一个话题。他努力想这几天兼职,看见的人来来回回怎么也破万了,仔细看的也有五六千,但有具体长相印象的愣是没有。当然,帅哥,美女,帅大叔,美妇,糙大汉,泼大妈,等等的人他自然有记得与其对话内容的,甚至连时间都记得,比如前一天有个二十五六岁的汉子搂着女朋友进水上项目时一只大手在姑娘屁股上来回揉搓的画面他记得一清二楚,那个傍晚时分来他这儿问雨衣价格时嫌贵退却又不舍的看着出口欢乐写在脸上的游客的老大爷脸上如何落寞,那个想把包放在他这儿托管却被店里大姐一口拒绝的女学生的尴尬,那个叫嚷着假如雨衣不防水就来他这儿退货的开朗学生,那个在他这儿找到丢了6s的女游客连说了好几句谢谢,那对没有现金一脸着急结果他给垫付现金的情侣一起朝他道句感谢,那个找不到妈妈到他这儿来借手机由他帮忙找着家长的小男孩看到妈妈时的抱怨……
只是,这些人都太模糊,他能记住的只有他看到的长相,对话,浅层的感情,而不是那些气质素养类的东西,他敢肯定有许多美女来这儿游玩,却和在网上看到微博里一张张网红脸一样毫无生气。这些人,他连长相都记不住。也就很快没了沉浸发呆的必要。
回过神来,又等了一会儿,那个男主管打开建筑物的大门,让他们跟着进去。粉刷得闪亮的建筑里面竟然是东倒西歪的道具,他走进去着实吃了一惊。地上灰尘好几层,垃圾纸箱也胡乱嵌在地面上,这让他想到自己十年前搬离的那个农村老家,现在也满是垃圾和荒凉的泥土气息。男主管捋起袖子,让他们一起帮忙把几个大柜子搬出去。七八个人一起上手,忙活了好大一会儿累得直喘气才搬了一件。接下来的搬运,女生自然出不了多少力,他也不好偷懒费力地搬着。已经一个暑假没怎么运动,体能下降的不是一星半点儿,搬到最后一个大物件时几个女生挡在门旁,他又不好让,货物又实在太重,好死不死前面抬着的人还撒了手,离着地面还有八九厘米他差点儿来不及抽出手。把手抽出来时整个人撞上了一个女生,他尽量往旁边闪还是有了点效果,那女生动都没动个身子,他又磕绊几下撞在木柜子上。甩了甩手,本想说句没什么掩饰尴尬,抬头却发现根本没有人朝他这看。甩的手指一阵疼痛,是右手食指被刮了一层皮。血流的不多,也不十分疼,他却十分心疼。到厕所洗了洗伤口,血还在往外冒,他只得把这当成这次兼职的一个纪念勋章。以前战士把战场上下来时浑身的荣誉用伤疤来表现,他这个小伤口算什么呢?耻辱不至于,但总归不会是什么光荣事。
之后干活儿他就没法儿上心啦,食指隐隐的痛在时刻提醒他。搬东西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把所有笨重的大木柜,大木轮都弄了出来,这还不肯罢休,又指挥他们把这些东西送到一公里以外的饰品店里。这个廉价劳动力当瓷实了,他心想。等一切都忙完,他也不管那个挂牌的女生还要说什么话就直接往前两天的店里走。
天空飘起蒙蒙小雨,雨丝细的像头发缠绕在他身上,绑住他。他很烦这一大早的苦力活儿,休息一晚的精神一下子就透支地一干二净,现在他的脚比前一天回到宿舍时还酸。就算这样,他还得走到店里,继续站上十几个小时,直到晚上下班。
他和粉衣服的一同往店里走,店里的大姐居然在外面找他俩,以为他俩不干了。他笑了笑,还是站回到了老位置。钱箱又回到了空空荡荡的状态,等待着他用一天的时间让它再次充盈起来。每天刚开始都是最难过的时候,每来一个客人他就不得不跑到另一个柜台换一大堆零钞给客人找钱。这时候不忙还好,偏偏小雨吓得娇惯的游客们一个个排着队买雨衣,让他苦不堪言。鉴于食指上的伤口,他有再多的激情也没法儿继续伸出五个指头比划出五块钱每件的手势,只好苦了喉咙。
雨越下越小,游客也被这小雨冲走了不少,让他倒是难得清闲了把。扫地的奶奶走来走去,干净的地面上连灰尘都被扫了一一层层,但她仍然是在扫。她是在数清地上有多少颗尘粒吗?还是把这粗糙水泥地面扫得能影射出她终将逝去的生命。明明路边长着许多树,地上却连一片树叶都没有也实在够寂寥的,哪怕是留最后一片树叶给自己一个寄托也好啊。他只看着,这个老人的余生可能就蕴藏在这笤帚的缝隙里,这是一个老人的结局,也可能会是他未来的结局。他倒不担心自己,但假如说是让自己的父母经历这样的晚年他就要头疼和极力反对啦。
到中午为止,仍是没什么游客。他点了个外卖,算是犒劳自己。过一会儿,让粉衣服的顶他一会儿,他要去拿午饭。回来之后倒是忙起来了,他不得不把午饭扔在一边。等到应付完顾客,又站了几十分钟,买的米线都已经冷了,汤水流的七七八八了,他确认了没顾客才拎着干瘪的袋子进入里间开饭。老实说他并不觉得饿,甚至这三天都没觉得饿过,但吃饭又实在是一件不可抗拒的事,尤其当食物入口时他就能体会到肚子里消化的蠕动,这让他清楚的意识到自己是个活着的生命,而不是一个不会进食排泄的铁皮机器人。他突然想起来,几天以来他还没有在厕所里把无用的废物排出来过,就连小便也是一天只有早晚一次。一旦工作起来,这些感觉都像是被删除了程序一样毫无感应。
他歇着的时候,粉衣服也歇着。他忙起来时,粉衣服的仍然在歇着。他虽然很不乐意这家伙过来帮倒忙,但这么让他闲着无疑也让人窝火。粉衣服的总是找一些借口,倒垃圾时他不去,搬饮料时拖拖拉拉,摆货上架时甚至自作主张地给他留了个空架子让他在顾客和货架间两边跑。店里顾客多的时候他哪边都不搭手。他很怀疑自己前一天那番对粉衣服的抱怨是不是过分了?但又找不出过分在哪。只好把这工作当成磨砺,不然实在心理平衡不了。
这天的工作异常无聊,同样是站着不动,他就是没办法再从过往的游客身上寻找乐趣。也实在没什么新奇的游客,问价都是一样的话语,连嬉皮笑脸的讨价还价都是一个腔调挤出来的声音。倒是有一个人,前一个顾客刚拿好雨衣还没来得及转身走,这家伙就及时挤上前来就是一句“十块钱四件怎么样”,着实把所有排队的游客成功逗乐了。这家伙自己也意识到这些笑声后的不友善,立即改口“那三件呗”。这回他也笑了。早先他还乐得解释自己只是个兼职的没有这个权利减价,现在他连头都懒得抬。这似乎有点不礼貌,但出于忙碌,他只希望有的人能够理解,少说废话也方便了某些游客的购买速度不是吗?
但他实在没想到真的还会有人厚脸皮地就站在他跟前,他说了一遍不能减价愣是没理睬,非的要讹出额外一件才肯离开。那男的那鄙视的眼神刺痛了他,他着实是带了些火气在解释自己只是个兼职的大学生,卖一百万件跟他一个子儿的关系都没有,减价给客人他只能自己掏钱搭进去。那男的赖了好一阵子,见实在没办法如意,恶毒地瞪了他一眼才拐着八爷步子潇洒而去。他心里有点委屈,不过是来兼职,却像个乞丐一样要受这种人的气。这让他低迷了好长一阵子,一直绷着个脸在卖东西。他记得第一天时他貌似是一直笑着的,是因为游客的礼貌而笑还是笑让游客礼貌无从而知,但这天的他和游客都没能让对方舒服。
吃晚饭时,他总是店里最后一个。等别人吃完,他再到里间坐下狼吞虎咽。他不想让人等,也不想吃饭都被人打扰,所以总最后一个吃饭。吃饭时不多的能坐着的时候,他喜欢先把饭吃的差不多,然后品尝菜叶的甘嫩,白开水的暖热,坐着时再揉揉腿,这是一天里最舒服的时刻。还剩最后一口时,粉色衣服的突然敲开里间的门冲他嚷着忙起来了出去帮忙。他不舍地丢下筷子,跑到工作的位置,哪有什么忙起来的景象,寥寥几个人排着队,粉衣服的给其中一个人在接爆米花,另外那个大姐则是蹲着在玩手机。他咂咂嘴,招呼完了几个顾客,回头再问那个蹲在一旁“很忙”的家伙是什么情况,对方示以一笑,说”我以为要忙不过来的“。他不好继续抱怨什么,默默走回里间,最后一口冷饭吃的不是滋味儿。
走了的那个老员工在这儿一直干着两人份的工作,他也以为就应该这么忙碌。没料到现在真两个人一起做,反而没有一个人舒心。
傍晚,游客渐少,他靠着柜台站着,耳边震颤着十几米开外的音乐声。他在的这个店东北方向各一个水上游玩项目,西边则是一个台子,每隔一小时进行一次所谓的表演:小丑扔球,几个韩国人玩花式篮球,不知名的路边乐队唱歌。音乐整日单曲循环着fall out boy的一首歌,偶尔插播一首voice,刚来时还有点劲头,听多了比以前的上课铃声还恶心。晚场,那个所谓的实力唱将在台上捏着嗓子唱baby。他本以为心里不会有波动,但竟也跟着唱了起来。”you know you love me,I know you care……“后面的rap部分是他最喜欢的,他不会唱,那个所谓歌手也不会,哼哼啊啊的含糊过去。起初他还觉得奇怪,听到后来才察觉到这是个不会说英语的“唱将”。他笑了笑,有了点荒唐的滋味。女唱将又唱了首活着,他不会唱也唱不动了,就专心听着。“慌慌张张 匆匆忙忙,为何生活总是这样,难道说,我的理想,就是这样渡过一生的时光……”他像在看电影一样,眼前随着音乐浮出了画面,画面里都是谁,是他自己,是这三天他自己的活着的记忆。
结完帐,他拿着钱清点最后一遍。工作服换下,包也已经背上,工卡留在店里留着店里大姐第二天交给人力部门回收。要走时,大姐让他以后再来这儿打工帮忙。他支支吾吾地含糊着答应了,但真要再要他来除非翻倍工资否则不可能。交账时,小李突然发现有东西落在宿舍里,急急忙忙跑回去拿。他一个人站在树下,看着工作人员渐渐变少,也有和他一样这晚就走的现在已经找好了车在往学校的路上。
天空又飘起了雨,依然细的跟发丝一样,只是这次缠不住他。小李拿回东西,两个人飞也似的逃出了这个乐园。照理说他并不是很累,但看着小李成天抱怨什么苦啊累啊黑心企业之类的,他要是说一句觉着“还挺轻松的啊”那就太不合适啦。
滴滴上打了辆车,等他俩走到门口时车已经在那儿等了好一会儿。坐上车好几分钟,冷风从半开的车窗打到脸上,刺得他一阵哆嗦。再回头看那个灯火通明的游乐园,一点灯光都看不见,无边的黑夜吞下了城市,灯光只照亮一方,星光却璀璨了整个夜空。这辆微笑的汽车,在夜里穿梭,车里载着更微小的他,在生命里挣扎。
(八)
车里静静的,司机抿着烟,坐在副驾驶的小李累的睡着了,他一个人坐在后座。
终于有时间理理这几天的思绪。
回头再望这三天,他觉得终于把以前欠缺的实际部分好理论知识契合了。他想到了那个大庭广众下摸女朋友屁股的男游客,想到了那两个在店铺前跳“咋了爸爸”舞的欢乐姑娘,想到了那些个跑跑闹闹喊他叔叔的孩子,想到了那个分明才十三岁左右就一副大人淑女般端庄的女孩子,想到了那个嫌雨衣贵的落寞老大爷……
他想到有些鬼怪故事里会有那种性格变态的反派把自己的意识寄居在年轻人身体里,隔几十年换一次。为了什么?他学着那些老怪物的口气说了句“年轻的肉体就是蓬勃着生气”。说完他自己也愣了。他分明也才20岁。
车开了半个小时左右,他打了个电话给小王,让小王给从烧烤摊上下班时带瓶冰镇汽水。小王推推拖拖不答应,他骂了几句,又笑着哄他之后用兼职工资请他吃饭,小王才答应。
快到学校时,小李睡过头,没注意让司机停车,结果又多绕了一圈才终于到了终点。
他和小李拿着背包,下车,满脸风尘地回到了学校。恍如隔了一个暑假那么长,学校的记忆伴随着慢慢走进而复苏。
推开门,宿舍里,曹哥仍然在电脑前抛洒游戏的热血。他开口打了打招呼,却意外发现自己的口音莫名其妙地沾上了山东口味。本来由于工作跟那么多顾客吆喝,他就哑着嗓子。现在,他就更加不愿意开口说话。
扎根似的躺在床上。
荒唐地笑着自己。
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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