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凡把手伸进裤兜里,掏出一把钱,再从中捡出一张一块的和一张五毛的,伸手递给包子铺的老板娘。
钱中间散落着几张边角破损发黑的纸巾,是几天前揣进裤兜的。每次更换裤子时,周凡又都拿出来继续揣进下一条裤子的裤兜,并且会再抽上两张新的纸巾折好一起揣进去,如果有一天他突然发现纸巾变得很多,并且需要更换一批新的时候,就会胡乱用掉,比如上厕所洗手后用一张来擦手,其他时候他则选择甩干;一张用来擦掏耳朵的工具‘挖耳’和掏出来的耳屎,其他时候他则选择用指甲对准垃圾桶弹;一张用来包住剪下来的指甲,其他时候他则剪到地上,过后用扫帚扫走;一张用来清理鼻孔,他一向迷恋用手指掏鼻孔的快感,但这时他会选择用纸巾裹成一个小团,在鼻孔里来回转动。如果还有剩余,他就用来擦桌子,一次用一张,还剩几张就把桌子擦几遍。
“两个花卷是吧?”老板娘只抬头看了他一眼说道。
周凡也不回答,半低着头看着老板娘熟练的动作,看着老板娘用右手五指叉开一个透明塑料袋,伸向二层的包子笼,捡起两个花卷。周凡看到花卷下垫的白纸在老板娘的撕扯下半张粘在花卷上,半张粘在蒸笼上,他只是愣了一秒钟,然后伸手接过花卷,转身朝天桥走去。
天桥是最近几天才投入使用的,建得算是附近一带最具特点的建筑,像是一个四合的二楼的回廊,一建成就成了这个地方的坐标。周凡还没有看到过那座城市的坐标建筑是一座天桥,不过他并不关心这个,他现在最关心的是手中花卷的冷却时间。
他缓缓的走上天桥,一手拿着花卷,一手理开白色塑料袋和花卷上的白纸,然后慢条斯理的咬下去。有时会碰到白纸很难撕掉的情况,他就将白纸一起送入口中,然后通过细嚼把花卷吞掉,吐出一团湿润的白纸。这在周凡看来,并不是什么难事,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他已经把这个动作反复练习了一年多。
在修天桥之前,他去到对面就必须横穿现在天桥下的马路,他总是站在马路的这边,就站在那个木板围成的,天桥建筑工地的转角处,左手拿着花卷,右手慢慢的理开塌落下来的塑料袋,然后撕开花卷上所有的白纸,边吃边往马路的对面走,时而转头看看后面的车,时而停下来避让对面走来的人群。
现在他不用把纸全部撕掉了,天桥建成后,他可以边走边撕,边走边吃,不用避让来往的车辆,也不再站着避让过往的人群,刚开始时他依然会站在天桥的入口处愣一下,像是丢失了曾经的某个重要的仪式,然后才开始走上天桥,不过几天后,他就开始很自然的边走边撕白纸了。
他习惯性地看着天桥上跑上跑下的两个男孩子,周凡知道他们是包子铺隔壁超市老板的孙子,天桥没有修起来的时候,他们总是在超市的前面空地骑脚踏车,天桥修好以后,他们的游戏就从骑脚踏车变成了在天桥上跑上跑下,嘻嘻哈哈。在天桥上跑上跑下,似乎是一个前所未有的顶好玩的游戏。
周凡已经好几天没有去到超市买牛奶了,不知道老板上次被扭到的脖子是否有好转,美国大选后,不知道老板又在关注什么?这些都是在周凡脑海一闪而过的想法,他的注意力这个时候还是始终集中在他手中的花卷上。
刚出笼的花卷并没有那么干涩,可能是发酵粉量大的缘故,老板娘的花卷总是显得很蓬松,水蒸气沿着蒸笼上升,花卷下的白纸湿润,花卷也湿润。一年之前,周凡第一口咬下去的时候,就感觉到了它的湿润,和淡淡的甜。
从天桥的平台处望去,它的左面是上海大道,右面则是一片未开垦的荒地,前面是深圳路,这样的布局,似乎一切的繁华都在这里完成了一个转向,似乎上海转个弯就是深圳。
周凡依旧半低着头,他想去到左手边,想站在栏杆边好好的看看上海大道,可是过往的这么多人让他踌躇不决,他不想站在这么多过往的人中间观看上海大道,于是他边向左手边慢慢移去,边向前移动,过程中他只是偶尔抬头急匆匆的看一眼上海大道,然后继续往前,他不能再仔细的看了,他要迟到了。
上海大道站在天桥上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白天会由于空气污染的缘故,它的远端静静地隐藏在一片朦胧中。到了晚上就会大不相同,会如它的名字一样,绝不会给上海这两个字丢掉繁华的脸。
周凡喜欢在晚上回来路过天桥时,站在上面观望上海大道的灯火。一排排白色的前灯向着他汹涌奔来,一排排红色的尾灯又缓缓而去,行人偶尔穿插其间,道路两旁的小摊贩摆弄起自己的家伙事儿。每到这个时候,周凡都想学着身边的人一样,为自己点上一支烟,趴在栏杆上不急不缓的吐纳。
他知道吸烟有害健康,人人都这么说,他将信将疑着。他看到两个孩子依旧在天桥上奔跑,同早上看到的并没有明显的不同,老板娘在忙着收摊,她将一张大而厚实的塑料纸盖在铁皮小推车上,像是盖住一天的辛苦和酬劳。
周凡依然半抬着头,望着霓虹闪烁的上海大道。
二
张璐不急不缓地从背包里拿出钱包,按开钱夹的按扣,取出三张一元的零钞,递给小摊的老板。
“今天比昨天早啊。”老板随意的问道。
张璐对着老板淡淡的笑笑,算是作为老板问候的回应。然后收起自己的钱夹,放进背包,理了理在肩上的背带,让它处于最舒服的姿势和在最可靠的位置,不然如果在走路的过程中不断下滑就没有空闲的手随时扶住。伸手接过老板伸手递过来的一根油条,一杯现磨豆浆,朝前走去。
张璐有一回就吃过这个背包背带的亏。为了赶时间,没有整理好,背带下滑,一直滑到手弯,而两手都被占据,东西又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放一下,她想只能勉力前行,到合适的地方再整理一下。前行的过程中,姿势可谓张牙舞爪,把手举高,想把背带送回肩上,但是却不能,只好高举着前行,一边走一边不停的上下翻手弯,背包落在屁股的一侧,走起路来一搭一搭的,让整个身子的重心偏移,所以只好让身子往一边偏移着前行,这样屁股就显得一扭一扭的。张璐当时也顾不得这样的‘丑态’,为了赶时间,只想快点解决手中的东西,然后整理好背包飞奔。
张璐今天不急不缓,她的时间很充裕,她本可以在老板身后的摊位桌子上坐下来,吃完豆浆和油条,顺便掏出手机看看昨天没有刷完的公众号内容,然后离开。
她没有,她接过豆浆和油条,收起自己脸上的笑容,转身,朝前走去。
张璐喜欢老板的油条,煎炸的恰到好处,一点点油腻,一点点干脆,她喜欢那种咬下去带有一点脆性的,而不是咬住之后需要一阵撕扯的,不喜欢太油腻的,而是要嚼几下就会因为唾液而软化的。她不喜欢老板的豆浆,特别是现磨的那种,可能是豆浆机的缘故,张璐总感觉到他的现磨豆浆中有渣滓,喝起来有一种涩涩的味道,每回她都把吸管往上提一提,让渣滓沉一沉,然后吸取上面的豆浆,然而豆浆的甜度总是不能恰到好处,多数时候是太淡。
她曾经建议老板改进,说换台豆浆机,或者直接买豆浆来卖,却并没有直接说他的豆浆难喝,而老板只当是她以为自己弄太麻烦,只是笑笑,答那样成本会增加。张璐笑笑,露出两颗虎牙,并不言语,拿起自己的豆浆油条,就往前走去。
有时如果在周末,张璐也会在老板后面的几张小桌子之间,选择一张坐下来,把油条慢慢的泡在豆浆中,让油条被豆浆完全浸湿,里面豆浆饱满然后完全软化,接着才将被切成一节一节的,被豆浆完全泡软的油条送入口中,她享受这个过程。一个外壳坚硬的食物被慢慢软化,被温度湿度甜度包围然后变成一种美味。
周末的摊位一般会多一个人,张璐和他说不上朋友,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叫张璐璐璐姐,每次她被这样叫的时候,就笑颜如花,然后回答,嗨!
张璐每个周末见到男孩一次,每周他都穿着相同的校服,蓝白相间的,洗得泛白显旧,白色区域的部分沾有星星点点的其他颜色,从旁边清洗的力度来看,是洗不掉的东西。
男孩每个周末都来帮助老板收拾碗筷,每当有一个客人吃完付钱走开,他的任务就是把碗筷捡拾到清洗的地方,然后拿上抹布把对应的桌子擦干净。桌子只有五张,周末的早上一般坐不满,张璐多次看到老板煎好一盆油条后坐在热豆浆的锅旁边抽烟,男孩坐在旁边的凳子上玩游戏。
张璐已经好几周没有坐下来过了,她匆匆拿起自己的豆浆油条,沿着深圳路,往天桥走去。
三
张璐对这座新建的天桥怀恨在心,她本来可以直接由深圳路转入上海大道,现在不行了,加了围栏,不让过,必须走天桥,必须先上一段,平行一段,再下一段,然后才转入上海大道。张璐计算过,这样至少要多花掉五到八分钟。如果再遇上平台上那两个熊孩子,又要耽误一分钟左右。
她不知道这两个孩子是谁家的,只是经常看到在平台上跑上跑下,嘻嘻哈哈打闹,有好几次,都差点打翻她手中的豆浆。时不时地她会想起豆浆摊位的男孩,想差距怎么这么大,都是孩子,一边安安静静,几乎不怎么说话,一边像是脱缰的野马。每次张璐都只是苦笑着边避让,边小心呵护着自己手中的豆浆前行。
每到晚上,张璐从上海大道走向天桥,从一片灯红酒绿中走出来,每次当她走到天桥前抬头准备咒骂天桥的时候,都看到有同一个人站在天桥的平台上,半抬着头看着上海大道,每次她都匆匆扫一眼,然后开始爬天桥。
而今天这个人有些不同,今天他点上了一支烟,可能是今晚天桥没有开灯的缘故,他手上的火光就显得格外的耀眼,一闪一闪的,仿佛让不开灯的死气沉沉的天桥在这一刹那复活了过来。张璐边爬天桥边朝着火光打量,而那个人依然只是半抬着头,看着上海大道,张璐到达平台,路过那个人的回廊,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火光暗了下去,周凡在地上踩灭了烟头,将双手插进口袋,往包子铺的方向走去。
此后张璐有些注意这个男生了。他每天早上吃花卷,有时拿着一盒牛奶,有时不拿,他每天从天桥对面的十字街跨过天桥去到深圳路。而张璐稍感奇怪,自己怎么没在深圳路上遇到过他,也许是自己没注意,张璐这样想着。
他经常在天桥上朝着上海大道观望,早上会是匆匆一瞥,晚上张璐从上海大道回来时,就会看到他站在天桥上一直盯着上海大道。
如此每天的碰面,张璐和周凡面对面走过时,开始彼此微微点一下头,表示问候。算是每天都见面的两个人,发生了一点关联。
“你在看什么?”张璐有天从上海大道回来时,爬在天桥的半道上向周凡问道。
“没什么,随便看看。”周凡转头看着张璐回答道。
张璐爬上天桥的平台,走到周凡的旁边:
“没什么好看的,我每天都从那边回来,那边没什么好看的呀。”
“你有没有在晚上站在这里看过上海大道?”周凡转头看了一眼张璐,问道。
“没有,现在看了,也没什么稀奇啊。”
“恩,你每天都从那里过来,当然不觉得有什么稀奇。”
“本来就没什么稀奇,你要是每天去到那里,你准会厌烦的要死。”
“可能吧。”周凡低声回答道,仿佛不是回答张璐,而是说给自己听。
“那你慢慢看,我先走了。”张璐说着朝着深圳路走去。
周凡直起身,伸出右手朝张璐摆了摆,算是告别,然后掏出一根烟,点上。张璐回头看了一眼,看到周凡打火机的火苗在他的嘴前窜起,然后熄灭。她看到他猛吸了两口,然后用双手撑在栏杆上,身体前倾,朝着上海大道的方向。
张璐也忍不住朝着上海大道的方向看了两眼,除了灯红酒绿,霓虹闪烁,张璐再也没有看到与深圳路和十字街有其他不同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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