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亲手杀死了他

我从五年前开始恨他。

这恨意一直蛰伏在我心里，在晚自习结束的夜里、在每个绝望的梦境里、在把万物都映的光芒万丈的正午里时不时苏醒，咆哮着怒吼着撕扯着肆虐，然后在看到他的那一瞬暂时粉碎。少年的恨意在成年人看来——我说的成年人，是指那种早就对所谓肮脏的事情习以为常，并将其同化的人；是在微信群里溜须拍马、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的人；是那种和我身处两个世界的人——幼稚可笑、小题大做、矫情万分。

这一切，终于在昨天的那个雨夜终结。我终于亲手杀死了他，以一种温和的方式。

1

他是我的高中班主任。我想每个人都曾有过一个这样的老师，笑脸盈盈，上课认真，和蔼可亲，每年承包了学校的各种奖项，不论怎么看都是完美教师的典型。而这样的老师，多有一个共性：他们的善意只对个别人释放，其他人只不过是可有可无的陪跑者。我，一个成绩和相貌都很普通的女生，在班级里常常只是以一个面带微笑的符号出现，绝不惹是生非，也不会像A君一样将各种竞赛奖项拿个满贯，成为全校的骄傲。因此，我和班主任的交集不过是过场般的上课见面、下课打声招呼，而我也乐得其然。

故事还要从高二说起。那一年班主任为了鼓励我们高三奋斗、冲刺高考，将全班同学的成绩排名打乱，不顾学校“男女生不可过密接触”的绝对禁令，随机组成学习小组。我和A君就这样成为了同桌。他平时一副很高冷的样子，酷爱黑色，在别人都穿上了浅色T恤的炎炎夏日，还是坚持穿着黑色的风衣，和他的学霸好友们谈论着高考数学压轴题。“像他这样的人，肯定和我没什么共同话题吧。”我这样无所谓地想着，然后，听到一声轻笑：“你也喜欢看他写的小说吗？”我惊了一下，第一反应居然是“不愧是A君，自习课上还敢聊天。”继而回过神来——他左手搭着我的椅背，指着我书桌上被习题掩埋的一本小说，我最喜欢的那本小说——在和我搭话。

后来的几个月就像是梦境一般美好，不，想来我是不会有如此美好的梦的，但这现实比梦境还要美丽。我第一次找到如此合拍的朋友，他像是夏日的风一般将烦恼一扫而空。我们会突然相视而笑，留下周围的人一脸诧异；我们肆意地谈论理想、谈论着从学校的密不透风的铁墙里穿过的几缕新闻讯息。

我们的学校以校规严密著称，在X水模式的影响下，手机、恋爱、作弊被视为不可饶恕的罪过。每个入学的新生都会听说那条著名的校规：若学生恋爱被校方发现，只有一人能留下来继续读书，另一人必须退学，没有任何可以商量的余地。因此我们只能在短暂的课间和放学后人潮汹涌的四五分钟之间传递着只有我们二人之间的故事。

初冬的一个清晨，A君向我告白了。我仍清楚地记得那天我们俩来的很早，教室里只有寥寥数人低头看着自己的晨读薄。他先是默默翻阅着一本古诗文小册子，然后突然轻握住我的右手，目光坚定地小声说道：“XX，我喜欢你。”那一瞬，我只觉得为什么会有这么耀眼的旭日呢？从三楼的窗子望出去，深蓝的苍穹里终于浮现出金红色的涟漪，看起来很像夕阳，但是清晨特有的寒冷又证明了它的确是旭日。我突然意识到A君还在等我的回答，于是坦然道：“真巧，我也是。”

接下来便是两个月“地下恋情”。我们努力装作不熟的样子，但是总会露出破绽。我们一边享受着彼此的关怀，暗中规划着我们的未来；一边提心吊胆，担心被班主任发现。每当我提起“被老师发现怎么办”之类的话题，他总会抱抱我，说“没关系的，我会解决的。”

2

终于在高三上学期期末考试结束的那一天，班主任叫我俩单独去办公室谈话。那一瞬间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耳边环绕着自己的心跳声。说实话，我并不是紧张，我只是绝望。

我想到了那条校规。

A君轻咳了一声，说道“我先去吧，没事的。”我看着他一步步走远，走出教室门口，走过走廊，我有一种预感，我终究是抓不住他的。我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也许是半小时，一个小时，又好像是十分钟，我只觉得我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脑海中演练了千百种或是乐观或是悲观的可能性。终于，他回来了。他抓紧时间，安抚我道：“不用担心，老师他很和蔼。”

“还有，一定要坚持住，我永远和你站在一起。”

我是多么的傻啊，我居然相信了A君的话，我居然忘记了我和A君是不一样的。于是我带着一颗真诚的心，走向了那场我曾以为风和日丽实则腥风血雨的谈话。我刚刚走近办公室，就听到班主任不带任何感情地说道：“XX，你到底想干什么。你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瞬间，我所有的自信、希望和倔强被击垮，我知道我可能要输了。班主任似乎看到了我的认输，声音缓和下来，戴上了他平时戴着的温柔面具继续劝说：“XX啊，你也知道，咱们学校呢，对于早恋抓的是很严的。你们俩的事情现在只有我知道，早点放弃呢，对你们都好。你们都是听话的好孩子，A君更是我们学校的希望，有大好的前程等着他，不要因为一时的冲动而毁了一生啊！”我动摇了，于是我答应好好想想。

接下来的一周，我和A君各执己见。我认为我们还是暂时分开比较好，A君坚持认为我们不能屈服，他相信我们在一起会有更好的未来。虽然我现在能心平气和地描述当时的情景，但是实际上，当时我们俩就像在枪林弹雨中彼此支持的战友，战略不同，但依旧并肩作战。

3

改变我的想法的不是A君，而是那周发生的另一件事。这件事让我真正开始恨我的班主任。

我最好的朋友B君，自从进入高三以来，成绩飞速下滑。她的排名从全校前十掉到全校三百多名，我眼睁睁地看着她脸上自豪的笑容消失，那个曾经骄傲的优秀学生开始躲在教室的角落里。更糟糕的是，她开始请假、旷课，经常好久不见踪影。班主任很是着急，他号召我们在班会上给B君写信，鼓励她振作；每当B君有进步，他总会在大家面前慷慨激昂地说赞扬她的耐性，号召大家像她学习。我很是感谢班主任的这些举动，并且暗自相信着有了大家的激励，B君一定会很快重新振作。

然而，就在那周，我的这些幻想又一次被打碎。我和一位同学聊起B君的近况：“希望在班主任的鼓励下，她能快点回来吧，也是劳烦老班费心了。”那位同学诧异地看向我：“XX你傻了吧，现在还有心思操心C君的事情？再说了，你还真相信班主任说的话啊。那次我们几个人和他谈话，他很不客气地说‘你们千万不要像B君一样，一点打击都承受不了，整天躲躲闪闪，我就看不上这样懦弱的人，一看就成不了大器。’”

我只觉胃里一阵恶心，我的善意、愚蠢和幻想仿佛被拉扯到地面上肆意践踏，那一瞬间，我决定我再也不要相信班主任了。

于是我和A君迅速统一了战线，决心向班主任抗争到底。我们俩牵着手向他摊了牌，装作无视他眼里的震惊和嘲讽。接下来的事情可想而知，年级主任迅速知道了这一切，和班主任一起站到高高的审判席上，决定我俩的去向。我知道要走的那个人肯定是我，因为A君“都是一只脚踏进T大的人了，是我们学校的骄傲，而XX，你算个什么东西。”——这都是班主任对我说的话。

“我走。”A君说。

班主任和年级主任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一举动，他们把目光转向我，仿佛在说：“你知道该怎么办。”

“不，还是我走吧。”我很轻松地这样说，因为我很清楚我面临的是什么，过去的日子就像是和同学、老师一起演的戏剧，而现在都该落幕了。

“说什么呢，我不是说过了会和你站在一起的嘛。”A君再一次说话了，他是带着怎样的感情呢？决心、爱、还有……恨。

接下来是漫长的回合战，我已经不再想去回忆，只是最终的结局是他离开了，去了另外一所非重点高中，我留下继续过着恶心的生活，没有其他愿望，只是一心盼着毕业。

我曾无数次地幻想着我俩一起考入最好的大学，在收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把通知书狠狠摔到班主任面前，只是最后，他去了一所还不错的985，我勉强上了一本线，在破旧的大学校园里消磨着时光。

而我们，都不曾参加过同学聚会，也再没有见过彼此。

4

昨夜下了一场大雨，风无所顾忌地刮着，吹过混乱的校园，将刚生出枝条的柳树拦腰折断，雨点愤怒地砸向玻璃，好像要将世间的一切毁灭，继而重塑。我躲在寝室里，7个室友无一例外地在打着游戏。而我，收到了第30封通知我面试被拒的邮件。

不知为何，我突然想到了五年前他向我告白时的早晨，心中那份对班主任的恨意猛然膨胀到极致，然后“啪”的一声烟消云散。

这一刻，那个高中的班主任对我而言已经死了，我亲手杀死了他。我突然明白了我们都有着各自的命运。我，A君，B君，班主任都只是彼此对戏的演员，我们一次次地杀死彼此，又一次次地复活重生，寻找C君、D君、班主任A、导师B、办公室主任C……

直到说再见的那一天。

直到重逢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