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所有故事纯属虚构
你此前从没想到你父亲也有如此深刻一面，你对他的印象大多停留在他劳作时的形象上。他犁田时齐腿的污泥，满身的泥浆，以及泥浆干涸后残留在确良面料上的灰斑；他佝偻在池塘里挖藕，灰黑的身躯隐藏在枯萎的荷叶间，像是故意伪装成荷叶的形状；在下地劳作的间隙里，他赤脚坐在田埂边抽香烟，身旁总摆放着巨大的搪瓷茶缸……等等，等等；还有你不听话时他愤怒的表情，和你挨欺负后他袒护你的气概……总之，你对他既亲近，又害怕，那种敬而远之的感受一直陪伴着你——他在你眼里是伟岸的，但也是严父，是令你望而却步的。
而此刻，你发现他的身躯收缩了——人老了身体就越长越缩，那是你过去不曾知晓的经验。但眼前所见却是事实。你印象中那个伟岸的父亲，已然变成了小老头，像你在课本插画中见过的甘地一样，身躯的收缩反而凸显思想的博大。他的思想就像套在他身上的宽大羽绒服，仿佛不是羽绒服在映衬他身材的瘦小，反而是他的身材在反衬羽绒服的宽广。再看你父亲的脸上，印象中的平滑和紧实已然消逝，满面沟壑俨然初冬的寒山，愈发险峻崎岖，仿佛其中藏有说不尽的隐秘。
不可否认，你父亲老了。
你内心流过一阵莫名的酸楚，双眼出神地望着你父亲。那种突如其来的冲击绝非短时间的奇功。那些年都发生了什么？他一定是慢慢变老的，慢得让人察觉不到，要不然你姐不会从不曾对你提起过——她们几乎成天生活在一起，是不会有你那么突兀的感受的。于是，你无比好奇的问你父亲：
“是儿子对不起你们二老……其实我也很想知道，你们这些年快乐吗、幸福吗?”
你父亲难得地笑了，笑容像深夜里绽开的昙花，美得让人惊诧，那是他对儿子的发问感到无比欣慰的、发自肺腑的笑，自然带有让人无法抗拒的能量：
“那我就跟你讲讲这些年发生的事儿吧——其实不一定比你经历的少，也不一定没有你思考的丰富——”
你父亲从你离开家上大学讲起。他好像等那一刻已经等了好久，所以一点一滴都不想放过。
他讲了你刚上大学那些年他们如何含辛茹苦，得到过哪些人的帮助，又跟哪些人的关系破裂了，但所有的目的都只有一个，为了攒足你上大学的钱。他们求爷爷拜奶奶的，遭受了多少白眼，为多少原先绝不会计较的事儿跟人争吵过，好在一切都熬过去了，终于把你培养成材了。他们那时不得不那么做。无奈一切都得以你为中心，尽管他们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但还是逼着你姐做出过不少牺牲……
因此，他非常希望你不要做个忘恩负义的人。
他讲了农村到城市的变迁。那么多无知的乡下人，也包括他们自己，都是怎样从即将成为“城里人”的新奇兴奋转向失去土地的躁动不安的，怎样从沉浸在造城运动的伟大力量中堕落为内心空虚无所事事的边缘人的，又怎样从消沉糜烂中认识到生活的意义再重新做回正常人的；自从不再需要劳作之后，乡亲们的身体是怎么垮下去，周围的社会风气又是怎么沦为了当前的状态……
他将一幅幅史诗般的画面呈现在你眼前，让你跟着他的讲述心潮澎湃。
他讲了在社会发展的进程中，基层呈现出的斗争状态。他谨慎地说，你别看那一幢幢高楼大厦，哪一幢又不是斗争的结果呢？仅就征地一项，有的五亩被量成了十亩，有的三亩却被记成了两亩，他说，到哪里老实人都是要吃亏的；而那些满脑肥肠的官商勾结到一起，只需大笔一挥，公章轻轻一盖，原本一户一个地基的政策便被巧妙地化解，谁知又有多少幢房子成了他们的隐形财产？你们家老房子改建的过程自然也是重点，不过反正没人敢动你们家，所以至今也没能完成搬迁……
他很为自己是个硬骨头而自豪。
他讲了那些年里年轻人的变化。哪家的孩子有出息，凭着智慧和勤劳硬把家庭条件改善了，甚至成了方圆几个村的首富；哪家的细娃儿继承他爹好吃懒做的作风，把好几十万征地款都挥霍一空，又沾染上了吸毒的恶习，成为人人喊打的二流子；你们的同学都有谁和谁在做什么，做得好的怎样了，不好的又怎样了，十几年人都变了，不再是你们当时的模样；而近几年上大学的又怎么多了，不管是名牌大学还是野鸡大学，都已经不再像你那个年代吃香了……
所以，人们依然对你当年的壮举感到无比欣慰。
他还讲了他和你妈那些年的心路历程。他强调他们其实什么都好，就是你不愿回老家看看那件事儿，无论如何都让他们想不通。他边讲边自我开导：想不通也没什么，逻辑是为了让人看得懂，可生活不是。他们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你早点回家一次，一盼就是十六年。十六年前他们也是四十几岁的年轻人，如今却成了老头老太太。他说他们能理解你，但是你做得仍然有些过了头。不过他们并不责怪你，只是你如果不快乐他们就不能开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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