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把秋天分成两半,一半河水依旧盛大,一半已有凉气笼成薄雾。早晨日出变换了地点,从桥的北面移到南面,夏秋日出时刻不同,河流域回曲折,你能看到季节的流动。晴天时辰光明亮,栾树开花挂果,天空远蓝澄净,河中小岛上的芦苇站在秋天的风里,顶着团团灰白色的花轻轻摇晃,像化不开的梦,黄昏越来越短,天很快暗下来,成群的鸟雀钻进去,消失在暮色中。
秋雨连绵天灰暗,黄昏似乎比往常来得更早一些,夜来香被雨水冲刷得淡了几分,此时空气里溢出的是丹桂的浓香。傍晚开花的除了夜来香,还有白色曼陀罗,大桥底下有一棵,长在野草丛中。前些日子经过,看到它刚打了骨朵。许多年前,我骑着一辆小自行车,日日穿过一条路面不平整的街道,路边冬青树中莫名钻出一大棵曼陀罗,黄昏来临时自顾自地开出大白花,有种危险的美。曼陀罗,花朵也是喇叭形。
夕颜大抵也是开在傍晚。不过我并不确定真正的夕颜花到底是葫芦花还是什么其他植物的花。《源氏物语》里说夕颜是葫芦花,黄昏盛开,清晨凋落,凄美动人。我未求证过,不过私心觉得夕颜花就是白色牵牛,也有人称它为“月光花”,这个名字显得珊珊可爱。
不过说到朝颜,几乎都会默认为是牵牛花。“牵牛花啊,一朵深渊色。”与谢芜村的俳句道出了它极具诱惑力的美。洁尘直接用这句做了自己四季植物情书的总命名。
我的河流两岸,是我新发现的植物王国,蕴藏无数秘密,春天的迎春海棠碧桃,夏天的栀子绣球紫薇松果菊,秋天的芦苇芒草桂花,冬天的腊梅南天竹女贞……四时草木繁盛,人工种植大多数,野生植物也不少。月季丛中草叶间树林里常常有牵牛花的身影,散步时常常会凝望那深渊色。
牵牛种类颇多,裂叶牵牛,圆叶牵牛,大花牵牛,桔梗牵牛……有的花友种下不同品种的牵牛,可以从初夏观赏到深秋。牵牛花色丰富,无论花朵大小,都是美好的喇叭。
我见过最大的牵牛花是某个医院的围栏上,碗口大的紫色花,花瓣质感较为硬朗,与一般的牵牛不太一样,不知是什么品种。更多的时候是在野外,浅浅深深的白色粉色蓝色玫红色绛紫色的喇叭花,安安静静地开成片。婆婆家门口的竹竿上也有大朵的牵牛花开。我向来是极其喜欢牵牛花的,幼时上学路上也摘过牵牛花的种子,却总是心急等不到种子成熟,印象里有自己种下的牵牛花种子发芽的画面,却没有它开花的记忆,也许根本就没有发过芽。
在南方时时常见到有的围墙或者屋顶甚至高高的树木上爬满了一种浅紫色的牵牛花,有一种坚定的温柔,自然格外美丽。我曾刻意寻找它的种子,但只见花开日,未见花落时。一直没有收集到它们的种子,也不觉得遗憾。或许是缘分没到吧。只是它们有一个很是张牙舞爪的名字:五爪金龙。不知道最初命名的人是怎么想的,如此温婉的花,给了这样一个奇怪的名。
近几年我连续种牵牛,最初是2013年十一月,我在田野边无意中看到牵牛花的种子,残留在干枯的藤蔓上,于是便采摘一些,带到城市,让它们在小阳台的花盆里安家落户。2014年三月二十一日撒种,二十六日便发芽,那大概是个暖春,五月初立夏前就开出了花朵,我收下它们的种子又种了一轮,没多久,第二代牵牛也发芽开花。
一年看两拨花开,真是幸事一桩。每个早晨站到窗边都会觉得有小小欢喜与感动,那年的花是我最喜欢的颜色,淡淡的洁净的温柔如烟的蓝,我给它起名烟波蓝。还喜欢一种玫红色的牵牛,也很喜欢,悄悄给它命名为“胭脂红”,自己觉得饶有趣味。
2015年的牵牛也是早早种下,奇怪的是,那几棵牵牛花啊,一直只长叶子不开花,到八月份准备腾出花盆种其他植物,它们仍是绿茵茵一片未着一朵花,狠狠心拔除了。所以,到最后也不知它们到底是什么颜色。
2016早春,无处养花,也无心养花。但牵牛花的种子,还是照例保存着的。后来四月里搬了新地方住,有了一角阳台,终于收拾花盆装了土种下了几颗牵牛籽儿,发芽之后只保留了四棵幼苗。让它们与其他一些植物为邻。春天过去了,夏天过去了,季节都已经变换到了秋天,牵牛花圆心形的叶子爬满了防盗窗,却始终没有开花。心底难免生出一丝疑问:这些花儿,为何又没有如期开?难道种下的是不会开花的牵牛?但我并不像之前那样着急,心想留着看叶子也不错,只要窗台有绿色就不会寂寞空落,无所谓是姹紫嫣红还是绿茵茵一片。
渐渐地,我似乎遗忘了那几棵牵牛。八月底好友带着女儿与我同住几日,九月的第一天阳光清亮明丽,我在厨房准备早餐,不经意间往阳台那里看了一眼,蓦然发现牵牛开出了三朵小小的花,阳光底下,牵牛叶柄上的绒毛纤毫毕现,花瓣柔美洁净,素淡的蓝色喇叭晶莹剔透有光芒,那个早晨,这几朵花,忽然之间让我心生感动,到底是等到了,呵!九月浅秋,我的牵牛。
花总是会开的,它并不失约于人。我的牵牛,开得晚了一些,但终究是开了的。这年的牵牛是更为清浅的水蓝色,清早开花鼓起喇叭裙,傍晚收拢干枯掉。一朵牵牛花,寿命只有一天。有时遇见太阳毒辣,还没过完上午,小喇叭就早早蜷缩起来了。不过遇到阴天,我就有机会看到它们开足一整天,从清早的水蓝变成傍晚淡淡的紫色,直到夜里才全然凋谢。那是另外一种美。
朝颜夕颜,同一朵花,不同的颜。至于天蓝色的牵牛,傍晚则会变成紫红色。牵牛会变色,其实芙蓉花也是变色龙,一日之中,白色粉色绯红色变换着,流淌不同的美。红薯花与空心菜的花,也是早晨开放傍晚合拢的喇叭形花朵,也算是“朝颜”家庭的成员吧。自然万物,有趣的颇多。
有时植物对于生活是锦上添花,有时花草对于人生来说是无言的伴侣,更有一些时刻,植物,就是你生活里的一部分。不必去追问它有什么意义。它的存在,就是美好的,真实的。
牵牛可居于城市阳台,更能生在野外土地,虽说是朝开暮合,张力与野性是不会消失的。2016年牵牛花开的时候,我与青春岁月里双生花一样的姑娘重聚。更早一些时日,她从南方归来,在小城医院产女,婴孩出生后,看到她说难产,我立即坐车去看她们,带了粉色花束,出生只有两天的婴儿,是我抱过的最小最柔软的小人儿。曾经说好一起流浪,后来她一人去了西北西南和遥远的蒙古然后结婚生子,而自诩热爱自由的我回到旧地方,也是难以预料。
许多年里,女孩们有的如安生,有的如七月,有人热爱漫长的流浪,有人渴望永远的平静。但我们谁都不能成为。我们只能成为自己。流浪的心并未平息,生活的海洋,更需撑舟横渡,也许是茫茫夜航,永无尽头。
那一次,我们说到那些抑郁的灰暗的孤独的时刻,好像并不是太沉重了呢。更多的时候,我们一起走过明亮的平淡的饱满的十余年。彼此陪伴,温暖同行。从少女时代到如今,有一些东西,并不会改变或者消失。
与姑娘们有过一些彻夜长谈的时刻,现在并不能完整记得具体都说了什么。有在盛夏的空调下空荡的房间,有在深冬南方以南的海岛青旅,有在七月的海边,亦有深秋的落雨夜……从夜色浓深到天光大亮。后来,我们很少敢彻夜不睡。随着年岁增长,睡眠成为非常看重的事情。无论遇到怎样糟糕的事情,我们,已经极少让自己失眠。
有幸的是,那些衣衫薄的绵长的岁月里,有人与你秉烛夜谈,直到晨光熹微,夕颜花睡,朝颜花开,我们曾细细碎碎说遍每一桩心事每一种情绪。女孩子之间的懂得,更是一种温柔的,细腻的慈悲。在巴山夜雨涨秋池的时节,那些微光照亮暗夜,温暖着小岁月。
图文/木瓜小雅 原文写于2016年秋 2017年秋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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