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饭

作者: 零火吴 | 来源:发表于2018-06-27 22:29 被阅读50次

            初中是三年光景,十二岁起程。没毕业的时候过的是每周都有周末的日子,双脚常有用不尽的力气,得空便四处转圈。别人漫步是种潇洒,我那时候年轻得要死,单单为了搜罗小资美食而转。单纯的人口味同样简单,我则是见辣就吃,闻到辣味就津生胃开。最爱趁着周末作业少去老街那家淮南牛肉汤吃。够辣。如若去时无伴,我一定吃得不多。牛肉汤大碗加强辣,配一个发面饼。记得店里展牌上也有红薯紫薯饼、玉米饼、葱油油馍,我作为回头客知道那些既非淮南特色,综合起来也都不实惠,所以喝汤不就饼也罢,要是管饱吃饼,纯发面的是不二选择。他家的汤里面的确能飘不少牛肉,葱花和香菜跟千张互相包着,一样好闻,店面特小巧,挥发着辣椒油的热气会在屋里跌撞,只有贡献给鼻子跟眼镜。

            算一算,那时我几乎每周都去温习一遍那个味道。就单是低头坐在那儿,喝油汤吸溜粉条,什么都不想。屁股不离地,脑子就可以不存东西,指甲把拇指指肚扣紧,什么都想不到。吃完汤打过饱嗝便一个人两个人地离开,有别人时就充当话痨,独一人时就装少女,多个愁善个感,仰头四十五度看天空。大多数时候仍看不到阴霾,路天一色,不蓝也不绿,走到低瓦房包绕的路上做作地赏天色,有在小山丘山头远望的错觉。绿树枝后无数浅灰的电杆,如同万事规律难寻,枝尖往上有条浓紫云带,再往上又成红色——不像原子光谱条条孤立、也不如白光光谱简单地拉伸递变。紫跟红之间、红以上才是淡蓝色。就这样窥探到高中为止。

            食堂地方不小,早中晚上千个人泉涌而去就人满为患。我是无头的苍蝇,勤奋得越来越不像话。题海和典籍里抠弄冲撞,还有那些蔓延下的等量齐观的隐晦姿态。不在教室里坐的时间有十分之一,也就是在饭路上。以前跟感性的女孩一样隔帘倚户,偷看人和物的矫情,走在此时的路上就不复存在。说走其实我不再愿意走,为了避免迟到我几乎得随时起跑逮空就窜。有时远远看到高二的老同学会忍不住湊上去尬聊。都是那种普通如常的人,笑开说开,“先走拜拜”,心里却始终有瘙痒。食堂和教学楼之间有两个线路,其中的一条给高三人走,学校的路跟外边差得远,单单是绿,绿的草坪绿的垃圾桶。如果晚饭回来绿便成灰,常常在这一头走,能看见那头半空飘起淡黄光,学生群拥,小径也逼仄,靠近得很了才知那是一辆领导车,车头灯暴露着尘土被四周学生碍住,光再也不成束。人跟光无限逼近,几乎是一齐步入火海的心情。我猜如果需要救火,我不会是武警消防,也许是某个见义勇为的愣头青,心血来潮去赴场死吧。一辆小车几乎占据路的所有宽度,经过的人要挤着上路牙子,蹭着继续往前走。

    学校食堂

         

          三天两头周而复始,因为目的地被锁定,出路只这一条,所以都认栽习惯,边嚼馒头夹菜边扔塑料袋边走路。不会有人抬头观察天象,天都是割成蓝夹白夹蓝的布块,跟馒头夹菜一样无趣。

            “关于禁止家长来校送饭”的校广播三天两头就有一次,家长该来的依旧来,饭总是挡不住送。三餐时间挤成二十分钟,人海里排队刷饭而不加塞就意味着迟到。因为一楼实在坐不下,妈总在二层等我。送饭这种时代的产物复杂得让人讨厌,又遭学校百般排挤,他们为了某种安逸的秩序,会专派两三个男人到餐厅去。在餐厅送饭其实是占了学生座,饭盒和饭盒包和盛水果的罐罐,铺开足可以费一整张餐桌——每桌四生是原始状态。几个中年人分工明确,威慑的、吆喝的、扛骂的。这可能是没办法的办法了,家长实在沸反盈天,他们每顿饭喊的只有一句:“送饭晚来的家长请你自觉,把座位让给学生们坐!”然后目睹几个中年人偷摸坐下孩子旁边。

          定在二层送饭的家长还要一圈一圈兜转,为的是给自己挤出个亲子座位。幸运的话两个位子能抢得到,也就能以“长辈”的身段坐下歇着。但正直如年轻人会心疼同学找不到位儿,结果大人被红着脸训起来。相比着我很轻松,不必说。若是妈弯身试图坐下,我趁着喝粥时饭盒挡住鼻子和嘴,瞪她一眼她立马明白,笑笑起身把膝关节绷紧。大眼一临,四周嘈杂不堪的各种人,狡黠谄媚惯了的,河东狮吼的,还有面色阴森的——最显眼的是那几个压着半高跟、套一条碎花长裙、一步三扭的女人。女人居多。

            最令人反感的还不是那被压榨殆尽的用餐时光。周日下午有两个小时被挤出来用,四点到六点。学校的人一度称其“小星期”,其实是放学生出去“清办杂事后以饱满状态迎接新一周学习”的时候。一百来分钟,之后还有三节晚自习持续到十点,倒也能松松一身戾气。可是这么一百来分钟时间也是我所不可求——优生终归要坐进班里跟窗外喧闹的同龄人闻声不见面,好像自己是出于某种目的蹲在看守所里边的老赖,要留不甘心、走也不敢走,慢慢又无处可去。

            但总不能不让吃晚饭,五点半过后的半小时才是饭点儿。到了这个份上才会知道自己多么愿意认命,即使闲暇屈指可数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周里最自在的半小时。班里的人死性不改,家长送饭,还特别能直达班门口。游荡消遣的时间,却被那群榆木脑袋用在“牢里探亲”上了。

            于我而言大概只无聊过这么一次。那个中午吃完自家饭回教室时,忘了提醒妈“今儿是周日”,下午想起来,推测她会按昨天说好的把晚饭送来,五点半我便下去一楼,尽可能悠闲地往门口正对的升旗台走。大约十五分钟过后妈被我在门口截住,我暗暗庆幸她不是按“六点下课五十九分到”安排行程的。实际上她好那么着,凡事开办晚,办事手忙脚乱慌里慌张,否则也不会有“浑身发酸”、“老呼歇(喘)”一类老生常谈的抱怨。妈跑上来迎我的时候速度很快,前胸和两肩别扭地摆动,扎紧整齐的卷发上几根白的降低了档次。妈特别明显的笑容,跟身上贴的黑挎包,让她像极了小贩,也像村里进城第一天的傻闺女。停在我旁边,她把手里一揽子用具秃噜到主广场花坛沿子上,因为笑得太累,她当时起了一额头汗,脱掉红色的镂花针织褂,大口喘出气来。我郁闷地打开六个银色饭盒和两个乐扣,在清白色牙石上排开。油炸香蕉油炸芋头,凉调白菜木耳藕片,豆角豆腐丁,番茄炒蛋,鸡蛋煎馍丁,清炒的西兰花,外加盒米糊。我当时吃得焦急而专注,隐约捕捉到妈不绝于耳的习惯性叨叨,介绍豆浆和米糊的区别,扯到发面与死面的不同,又讲她那些菜品的理念。

            我吃得麻利,但已经六点差五分、迟到差五分,距离恶劣后果只差五分钟。我撂了筷子说了两遍“饱啦”就朝教学区去。走路时下意识转头瞥见她,她抻直脖子站到后方,小腿看着很紧绷,膝盖硬戳着韧带。彼时入秋的风不温不火吹出来,校园满眼的桂花树散开了熏香,逼近的芳香油被阳光一照就更有棱角,更刺鼻子。

            赫拉克利特说万物本源是流动的,可是万物这东西却经常静止成绝对黑体,太阳晒得热了能量就大,心一凉了它也立刻辐射不定。“人不能两次走进同一条河流”,那些吃下去的蛋和肉终端是哪只鸡哪头猪,肯定是推算不出来的,但是可以确定,一旦买进了厨房,它们就都摆到了确定的一点上。跟世界比,厨房的空气和空间少得可怜,大大小小在一个人身边忽闪,我却细大皆捐,都没能好好看看,装米装面的袋子颜色,或者陈醋的生产日期。对于渺小的部分更没空去建个坐标系好好琢磨,大概自己正是那波长最长,最渺小最暗淡的光。

          看过无数为人处事,最不讨喜的还是妈,她的话,她大部分的肢体动作,会频繁地惹我不快。笑起来眉头紧锁,闯出八颗上牙,很是木讷。总是跑到食堂跟妈会合,喘着粗气吃不了几口,她看到我筋疲力尽便提议“边一起下楼边吃”,吃完了正好走到教学楼。刚走到垃圾桶旁歇歇脚,喝完粥杯杯底塞死的黄豆花生,她又催我赶快上楼去,自己也作势往门口退。我只有点头扔掉纸杯悠悠小跑,随即想起该说的还没来得及说,没问问爸干嘛呢、姐丢了手机又换新的没、网购的小哑铃到货没,还有明天下不下雨,下雨了要不要送饭。她总是忙乎个不停,自私地催促分开也是常态。送饭是比看见物理题“g取10m/s²”更频繁的事,送来的饭彻底回避辣味,每次的气味也不全一样,好像有多重的主题。而那种琐碎的、不请自来的事物,我是无暇顾及的。太多,太庞杂,平常到记都记不住。

            除了部分妈把饭做毁的时候,印象稍微深刻,要么稀饭粘稠看不见水分,要么发面饼烙成焦黑,或者一些从APP上现学现卖的黑暗料理,小心翼翼拼凑出跟食堂、小吃店、夜市摊,哪哪都不一样的感觉。奇怪不已,空穴来风,明明要带着老花镜、谨遵屏幕上预定的流程,不知为什么总变成买家秀的那种味道。似乎很少能品尝到的味道才更会历久弥新,习惯的部分就挂进记忆箱子,找不到钥匙去开,但又不能一次性砸烂。

          去年高二放寒假,等到所有人窜出楼道,我才找到发小慢悠悠下楼。喇叭里荡出了庆祝离校的英文歌,听起来间奏中肯定要有一段rap。发小问我要不要趁车回家,我不吭声。喧闹从住宿楼飞来,我们刚走到主广场的花坛。隔着桂花树的叠嶂我放眼看去,家长和学生拽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嘴里不停说话,我莫名想靠近看清楚,被发小拦住又问坐他车的事。桂花屑突然纷纷掉落,彻底挡住那边水泄不通的大人小孩、汽车电动车。回过神来听到熟悉的《有你真好》。

            我其实等着爸妈接我,那是说好了的,但就是不想告诉发小。关系一近免不了问东问西,托举一种亲情的氛围上来。印象中爸妈从来没有表达过相关的什么东西,也没跟我聊过什么生活之苦或者处世之道,讲的最多是今天怎么怎么忙多挣了几百几千块。这样的父母不好,把我的家庭,我本人都涂抹成庸常的颜色,拧成高电压低功率的灯泡。

            当前时光大好,我不足二十,他们年近五十五,半个身子在土里。以后我一个人,年轻而热情洋溢,定是飞黄腾达,过着更舒服的日子,没有人帮忙拾掇书卷被褥,我自己完全可以。我早知道“刀前切刀后剁”、“煮皮敞锅煮馅盖盖儿”,还有死面比起发面更为韧实,没有人做饭大不了自己速成,没有人护长护短就不会懦弱下去。

            所以当他们问我愿不愿意子承父业将来学医,我断然拒绝,他们问为什么,我骗着说“医生会眼睁睁看着人死我不忍心”。一旦报了医科,那么他们会缠得更紧,不论大学还是工作后都有共同话题,那么我们就不得不面对面怪异地聊天。那就很不幸运了。以后房子是自己的,暂时一个人住着,自己决定起床睡觉时间,一个人在客厅超大声地唱情歌,用不着顾虑两个打盹的中年人,一个人拔钥匙,“砰”地关门,听着撞击在整个房子里的冗长回音,持续一分钟。还可以收看所有喜欢的综艺,抓到里面每一个笑点,捧腹很久很久。笑得口干舌燥再拿起空杯子倒不温热的水。再也不惦记送饭那茬,就买五箱膨化不健康食品,把难吃的水果绿叶菜扔远点。

            一个人去霸占未来漫漫日子里的种种美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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