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若轻灵的飞燕,第一次随心所欲地穿梭于砖墙屋宇间,心情复杂忐忑。留守司与中书府仅一墙之隔,却格外阴森冷寂。牢狱设在最深处,想要走脱难上加难。
我轻轻摘去黑巾,合上眼,仰起头,使劲吮吸夜晚的清新之气。半晌,缓缓睁眼,才将黑巾复蒙住脸耳。
如何堂而皇之进入大牢,成为最头疼的事。在思考衡量各种方案的利弊后,我选择了一种自己最拙手的策略—装!
当我羸弱地跪在蔡福面前,以受燕青之托探望卢俊义为由,用尽浑身解数时,起初他面露难色,犹豫不决。在我用眼泪凶猛夹攻之下,他终是心软,塞给我一身狱卒官服,套在夜行服外掩人耳目。
阴冷,潮湿,肮脏,酸臭,腐蚀,各种刺激气味弥漫,令我忍不住捂鼻作呕。几只灰不溜秋的老鼠时不时来回窜走,墙面和地上扎堆布满密密麻麻的虫蚁。
一些囚犯见了蔡福,急不可耐扑上前,隔着栅栏,挥舞着脏手,张牙舞爪喊着“冤枉”。他全作无视,引着我径直走向最里面。
当我寻见石秀时,他正斜倚着栏杆,无聊地注视着房顶。他的中衣半敞,已然血迹斑斑、污浊不堪,束发凌乱灰蒙,面色甚至惨白异常。
“你来做什么?”石秀先是一愣,眸中闪过转瞬即逝的欣喜,随即又黯淡无光。
我迈着大步冲到栅栏旁,盯着他的满身伤痕,心内一紧,不忍道:“你怎么又受刑了?”
“无碍,蔡福哥哥已帮我上过药了。”他若无其事地说。
蔡福瞥了瞥正在熟睡的卢俊义,又面露疑惑地瞧着我和石秀,才恍然大悟:“你这小娘子却是诓我,原是打着燕小乙和卢员外的旗号来见石秀兄弟。”
“早闻蔡节级仗义豪爽,是非分明,应不会与我这小女子一般见识吧?”我故作委屈地噘了噘嘴。
蔡福无奈,摇了摇头,只给了我们一盏茶的间隙,退至牢门口守候。
石秀随手捡起地上一根稻草把弄,看也不看我一眼,道:“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深邃的双眼,傻傻地问:“石秀,你是不是喜欢我?”
我明白,这种处境,问这种问题,显然不合时宜,但我按耐不住,急切地想知道答案。
他惊诧万分,蹙着剑眉,阴沉了脸:“你冒险来此,只为问这个?”
我的眼神有些飘忽呆滞,艰难地点了点头。
他迅速抽回手臂,挪了挪沉重的身躯,冷笑道:“你不是自诩聪慧过人吗?脑袋瓜子怎么愈发蠢笨了?”
“我要你清楚明白地告诉我!”我再次质问。
他张了张干瘪无色的薄唇,冷眼相对:“你回去吧,别再来了。”
听了这话,我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气急败坏地嚷道:“你回答我!”
不可否认,看到他在牢里倍受煎熬,我的心也犹如针扎般刺痛。
他的表情仍凝重严肃,斩钉截铁地说:“你想多了,我只是利用你进大名府救卢员外而已,蠢女人!”
“你…你无耻!”我愤怒得全身颤抖,咬着牙根狠狠骂道。
也许是我的音调过高,惊动了睡梦中的卢俊义。他与石秀仅隔了一面栅栏,任何响动皆能听到。他身上的伤处并不比石秀少,举止吃力困难。
“这位小兄弟看着眼熟,可是在哪里见过?”卢俊义寻了个较为舒适的位置,倚靠着墙仔细打量我一番。
怔愣片刻,我才答道:“我是燕青的朋友,代他来看看您。”
一提燕青,他的情绪显得感慨激动,自责叹道:“是我不好,连累了他。他今在何处?”
我并不知晓燕青是仍在梁山待命,还是赶来打探消息,只得摇头:“我也不知他今在何处,想必正思良策救您。”
突然,石秀冰冷寡淡地插了一句:“废话真多,滚!”
卢俊义不明所以,满脸疑惑地看着他。
我强行吞了吞苦涩咸湿的眼泪,高傲倔强地背对着石秀道:“从今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不复相见!莫再找我!”
当我从大牢出来时,心中五味杂陈,复杂纠结的感受汇成一处。蔡福一脸不解地看着情绪低落的我,也无话可问。
我仅面无表情地说了声“谢谢”,将狱卒官服胡乱一丢,精神恍惚地从留守司后门翻墙而出。
你为何总是搅得我心绪不宁?又对我如此决绝无情?难道在你心里,我真的仅仅是一枚随时可用可弃的棋子?我真的累了,倦了。
一瞬间,从蓟州,祝家庄,梁山,以及在他身下承欢的两夜羞愧模样,历历在目。我抖着身子,紧攥双拳,再也无法克制,抵着墙角缓缓滑落,蹲在地上抱头抽泣。
良久,止了哭声,坚强地擦干眼泪,收了心神。正欲返回教坊司,远远瞥见中书府后门停着一顶精致小轿,四名轿夫困得打盹瞌睡,横七竖八倒了一地。
谁会半夜偷偷摸摸约见梁中书?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好奇心疯长的我,一下子提了兴致,瞄了瞄数尺高的围墙,一运气息,脚尖踏着墙面一点而入。
第二次进中书府,显得轻车熟路。大多数仆役丫鬟已熄灯睡熟,仅剩几个不起眼的看门小厮,在府里各处来回巡视察看。
我根本没将他们放在眼中,小心翼翼地轻松避过,向唯一一处光亮的屋子探去。朝房梁轻身一跃,双腿用力夹紧墙柱,两手托住屋檐,俯身瞭望,屋内之景尽收眼底。
“你该不会对那浪子动了真情吧?”梁中书合衣端坐在太师椅上,有节奏地敲打着桌上茶杯,对跪在地上的白衣女子冷笑道。
这一袭素色身影再熟悉不过,即便只是一缕单薄背影,也令人魂牵梦萦。
赵元奴淡然地回答:“大人要我做的,我已经尽力做了。辽人想利用那丫头疏远大人和卢俊义的关系,亦被大人识破。假意处斩卢俊义,牵制梁山和辽国的目的也已达到。望您履行诺言,还我自由之身!”
我倏地一惊,赵元奴竟是梁中书安插在教坊司的眼线?与我义结金兰,哄我去城隍庙,难不成也是虚情假意?
我自嘲地笑了笑,折腾一晚,竟只得到一个答案—我一直在被所有人利用哄骗,全无真心。曾经狠毒算计的我,如今愚蠢得一无是处!
“你想全身而退,与那燕青双宿双飞?别做梦了,你生是太师府的人,死了也是太师府的鬼,此生只能为太师效力!”梁中书怒不可遏地指着她,发狠地威胁。
赵元奴没有作声,身子却微颤不已。
梁中书缓了口吻,又道:“若想救燕青,只需再应我一件事,事成之后,太师承诺,除你乐籍,复你自由!”
“大人说话算数?”赵元奴似有怀疑。
“此事比天还大,若能做成,保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享尽荣华!”梁中书捋着胡须,笑眯眯得意道。
“我不要荣华,只要自由!”赵元奴的态度果敢决绝,话语干净利落。
我正看得起劲,右小腿一时酸软打滑,不慎顺着墙柱溜了下来,正踩到下方一处盆栽,闹出了动静。
刹那间,中书府的小厮仆役们点着火把蜂拥而上。梁中书闻声推门而出,探着身子怒喊着“去留守司调兵,抓活的”等指令。
赵元奴反倒镇定自若,好似不是她的事皆无关紧要,依然冷静地跪在原处,一动未动。
如果只是对付这些不会武功的小厮,我完全可以应付。可梁中书偏偏从留守司抽调了数十名官差,我忽觉紧张不妙。
他们的官服厚重,点穴之法根本无用,又被围个水泄不通,轻功亦无法施展。若傻傻纠缠,等待我的只能是束手被擒。
渐觉手脚愈发没了力气,额头和手心因慌张焦虑布满汗珠。
“呃~”忽然,一名官差给了我一记重重闷棍,我痛得惊叫一声,单膝扶地。
正当他要给我第二记棍子时,墙外忽地闪出一抹黑影,同样身穿夜行服,蒙着黑布,向我掷出一条结实粗厚的长长套索,正套中我的右腕。
这人用力一扯,我的整个身子腾空跃起,被拉至墙外,才顺利逃出围困。
当这人轻飘飘拎着我在大名府上空飞走时,我一眼认出,除了余清萍,世上可能再无人有此绝妙轻功。
“您既然早就察觉我偷跑出来,为何不阻止?”当双脚稳稳落在院内时,我不解地问。
她取下黑巾,失望地冷哼道:“若不让你亲眼所见、所听,你永远不会长大。现在看清那个男人的真面目了?”
我耷拉着脑袋,吸了吸鼻涕,“扑通”双膝跪地拜道:“请婆婆收我为徒,自今日起,我愿长伴您左右,断绝情爱,终身不嫁!”
余清萍思量一阵,正色道:“终身不嫁?你可想清楚了?真的要陪我这个一只脚已踏进棺材的老太婆了此残生?”
我肯定地点了一下头,决心不再改变。
她单手将我扶起,一挑我的下颚,惋惜地摇着头:“你若精心打扮,远胜坊中的花魁娘子,也不逊于赵元奴,难怪那个拼命三郎对你念念不忘。当真能与他断绝关系?”
“他根本对我无情,我意已决,您不必再质疑了。”我攥了攥拳,信誓旦旦地说。
这夜,余清萍应允,收我为徒。此后,我再没离开她半步,一心修习穴位、轻功和剑法。我也不再打探石秀在狱中的好坏,我知道,梁中书暂时不会取他和卢俊义之命。
还是这夜,赵元奴再没回落烟阁,江琴寻了几天几夜,无果。她就像从人间蒸发一般,没了踪影。我猜想,她的下落只有梁中书知晓。
宋江为救石秀和卢俊义,心急地领军攻打大名府,但数月仍无法攻破。听闻他一病不起,梁山军悉数撤回。辽国因惧怕卢俊义,亦不敢轻举妄动,大名府暂时安宁。
元宵佳节,各家各户张灯结彩,教坊司也不例外,百姓们暂时忘却了战乱纷飞的烦恼,洋溢出久违的笑容。
余清萍悠闲地晃着摇椅,露出难得的慈祥之态。我安静地坐于一旁的石凳,仰望欣赏着夜空明亮的繁星和绚烂的烟花。
打破这静谧祥和气氛的却是翠珠,她似受了不小的惊吓,慌张失措地反反复复只喊一句:“不好了!梁山贼寇破城了!”
我的心口蓦然一颤,该来的还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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