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洲芳文 · 故事汇】
（一）
时间如白驹过隙，一年光阴的消逝只在弹指之间。曹明送完了今年最后一单外卖，到明天，外出打工的他就要踏上回家的火车。
凌晨2点，深夜面馆依旧人声鼎沸。在不大但整洁的店面里，柔和的灯光扫去了屋外凛冬深夜的寒冷，一碗碗热腾腾的牛肉面让这些城市中辛苦打工人的心和胃同时温暖起来。
“小曹啊，明天回老家？”卡车司机老张刚拉完货，习惯性第一时间来到这个面馆慰劳下辛苦一天的自己。
曹明捧起面碗，仰起头将碗中的面汤一饮而尽，鲜美温暖的汤汁让他冻僵的脸庞再次红润起来。
“是啊，下次来这里吃面就得过完年喽。”
“哈哈，想念这里的面的话，让老板给你打包几份带回家。”
“那倒不用，我奶奶煮的苗条更好吃哩。”曹明笑着说。
谈及奶奶，他的心一揪，自从奶奶患上糖尿病以来，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不知道他一直挂念在心底的老人病情怎么样了，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和老人见面的次数只会随着时间不断减少，所以即使回家可能会给他带来诸多不快，他还是决定再见奶奶一面。
“先走了。”曹明站起身，和老张告别。
“明年见。”他的老朋友回应道。
（二）
在飞驰前行的火车上，曹明忍不住回忆过往。小时候他总渴望着过年，因为一到过年，亲戚们的红包总会让他的小脸乐开花，吃完年夜饭，两个堂哥就会拉着他一起电动游戏玩到深夜，直到象征新年的炮仗声响起，整晚都陪伴在三兄弟身边的奶奶便会拉着他们的手，一起在窗外绽放的五彩烟火中庆祝新年的到来。
现如今，他过了收红包的年龄，没了打游戏的兴致，回家过年对他而言就成了每年一次的例行公事。真要说还有什么驱使他回家的动力的话，便是再牵一次奶奶那双布满皱纹的手。
火车到站时，已经是傍晚六点，曹明特意嘱咐他父母不用来接他，但他走出火车站，还是看见了父亲。一年不见，父亲衰老了许多，如同锈迹爬上了他身后的电瓶车，皱纹同样逐渐占领了他本就不光滑的脸。但此时此刻，他却满脸幸福地看着牵挂了一年的儿子。
“不是说不用来接我么。”曹明朝正卖力将行李放上车的父亲说道。
“天晚了，你妈怕你一个人打车费钱又不安全。”
“真是多事。那我带你吧。”
“行，你现在骑电瓶车可比我强了。”
“比你强太多了。”曹明的语气中略微带着不屑，他一直对父亲的懦弱与不思进取耿耿于怀，尤其是以两个伯父为参考对象来看的话。
一段熟悉的路程过后，电瓶车载着父子俩平安地回到了家。
一年没回来，曹明发现家中的宅院又一次进行了翻新。在之前基础上大刀阔落修造的同时，四周还建了一圈气派的围墙，尤其是围墙中央的铁门外坐立着的两只神气十足的石狮子，让曹明有种踏入达官贵人宅邸的感觉。不用多说，这一定是大伯父的手笔。
十九岁就外出创业，凭借自身过硬的实力和上天眷顾的幸运，大伯父成了县里有名的企业家，现如今大堂哥曹勇子承父业，借助他父亲积累的资金和开拓的人脉，国外留学归来的他大展身手，一副虎父无犬子的姿态，让家里的企业在今年更上了一层楼。
俗话说，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让家中老宅旧貌换新颜是成功人士必要考虑的事情之一。但在曹明心中，这栋装修得贵气十足的家宅对他而言却已丧失了归属感。
“小明，今天你迟到了呀。”大堂哥曹勇闻声从屋内走了出来。
曹明不知道怎么回话，要是小时候他肯定会搂着堂哥的肩膀，亲昵地问他有没有新到手的游戏卡带，而现在眼前这位高大挺拔，头发打理得油光敞亮，一身笔挺的定做西装，手腕上带着价值不菲名表的成功人士让曹明这个卑微的外卖员感觉到了深深的隔阂感。
曹勇却并没有因身份地位的差距而看轻他的小兄弟，他和小时候一样，热络地拉着内向的曹明走进了屋。
在灯火通明的大厅内，曹明意识到他确实是迟到了，亲戚们都已围坐在了圆桌旁，一盘盘丰盛的菜肴已经上桌许久。
父亲搓了搓手，默默地回到他的位置坐下。
“小明，你坐小海旁边吧，我们三兄弟正好坐一起。”曹勇指着圆桌右侧的空位说道。
“一年没见，小明你又变黑了啊，下次吃饭不开灯就找不到你了。”二堂哥曹海调侃道。
在曹明印象中，矮矮胖胖的二堂哥从小就爱开玩笑，说的笑话经常能活跃气氛。但现在，这句本就是玩笑的话却让曹明觉得刺耳。
和大伯父家不同，二伯父家是书香门第。二伯父和二伯母都是教师，曹海从小在父母的熏陶下，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之后顺理成章地考上了全国闻名的重点大学，前年大学毕业，在家族的张罗下，又水到渠成地成了本地的公务员，可谓是春风得意马蹄疾。
而从小被爷爷奶奶溺爱的小儿子，也就是曹明的父亲，如同温室中的花朵，现在还是一事无成，整天窝在大哥的工厂里混日子。这样平庸的基因似乎遗传到了儿子的身上，外卖员曹明显然也是三兄弟中混得最差的。所以在落座之后，曹明就像把头埋进沙子的鸵鸟，低头盯着手机。只有在偶尔伸手夹菜时，他才发现自己的父母也和他一样抬不起头来。
（三）
“既然人都到齐了，我们就一起举杯庆祝新年，祝愿大家身体健康，也祝愿妈妈早日康复。”爷爷去世，奶奶因为糖尿病必须留在房间里吃专门准备的食物，所以大伯父成为了年夜饭上当之无愧的一家之主。
曹明不得以抬起埋在沙里的头，僵硬地站起身举起酒杯，看着身旁两个堂哥自信又愉快的笑容，他不得不逼迫着自己的嘴角弯出一个尴尬的弧度。
在屁股重新接触到椅子后，曹明体会到了坐如针毡的感觉，因为他明白之后亲戚们的谈话一定会让他相当不快，这顿年夜饭，他即使不吃饿肚子也希望能够早点结束。
然而一切肯定不会随他所愿。在稍许寒暄过后，向来爱说话的二伯母开口问道：“哥，听说你们家小勇快结婚了，啥时候办喜事啊。”
曹明闻声皱了皱眉，他一向讨厌二伯母，这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又喜欢多嘴的女人总是对大伯父家溜须拍马，对他家却尖酸刻薄。
“快了快了，”大伯父笑道，“本来那姑娘要跟小勇一起回来，可小勇不愿意，说什么还没结婚，怕尴尬。不过不出意外，明年过年时，她就是我家名正言顺的媳妇了。”
“大哥快结婚了，你呢？”曹海在底下悄声向曹明问道。
“急什么。”曹明没好气地说。
二伯母一听脸上笑开了花，“我正好最近在学化妆，等结婚时，让我给那姑娘好好打扮打扮。”
“人家有专业的化妆师，你凑什么热闹。”顶上头发稀疏的二伯父扶了扶眼镜，假装生气地说道。
“哈哈，要是那姑娘愿意，让美晴试试手也无妨啊。”大伯父人逢喜事精神爽，笑着说，“话说回来，小海，小明怎么样啦，这俩孩子也不小了。”
曹海听伯父提到自己，赶忙回答道：“我应该也快了，之前伯母给我介绍的女孩，现在相处挺好，修成正果只是时间问题。因此，今天我一定要敬伯母一杯，感谢她为我促成这段姻缘。”
说罢，曹海麻溜地起身举杯，二伯父和二伯母也随即跟着站起敬酒。
“别别别，都坐下，都是自家人客气什么呢。”一向温文尔雅的大伯母制止了弟第一家的殷勤。
曹明抿了口酒，仿佛眼前一切是一场电视剧。他一直反感在家人团聚的年夜饭上搞上一场趋炎附势的表演，他也坚决不会成为这场演出的演员。
然而越是这样想，舞台中央的灯关越是向他靠拢。
“那振民、秀芳，你家小明情况怎么样啦，他和小海同岁，也要早点准备了啊。”大伯母因为帮侄子牵线成功而显得尤为高兴，不禁又替另一个操心起来，“要是需要我帮忙的话，我这边还有几个不错的适龄小姑娘。”
“嫂子，就由他去吧，他这孩子一直说不想很早结婚。”见曹明埋着头不想答话，曹振民碍于嫂子的面子，不得不替儿子回道。
二伯母一听，仿佛见到了有缝的鸡蛋，用着特有的阴阳怪气的腔调说：“小明长得一般，工作又一般，要是年纪再一大，怕是找不到好姑娘了。”
这话一说，感觉就像是被蚊子叮了一下，曹明浑身难受，但在这个喜庆祥和的场合又不好说太重的话，所以他只能用沉默表达着不快。
“你这话说得。”二伯父也觉得妻子的话过分了，打起圆场说，“小明确实长相一般，但什么叫工作一般，就算是外卖员，肯努力的话，每月收入同样不少。”
这句圆场的话似乎完全没起到作用，反而有点弄巧成拙的感觉。不仅曹明听了愈加心烦，连他父母的脸色也变得不太好看。
最后，还是大伯父交际广，见识多，一看饭局有向不愉快局面发展的趋势，他这个一家之主责无旁贷地出来说道：“现在又不是解放前，婚姻由孩子们自己说了算，我们长辈不用瞎操心。”他说完看了一眼曹明，见侄子脸色缓和后，他继续说道：“但是小明，外卖员吃的可是青春饭，不可能一直做下去。不如你来大伯的公司，让你哥好好带带你，有你在公司帮忙，我也放心。”
大伯父真诚的话语让曹明觉得他不能再沉默了。其实之前大伯父不止一次向他伸出过橄榄枝，但他心高气傲，一心想靠自己的本事闯出一番天地，哪怕是去当一个外卖员。在他看来，嗟来之食比碌碌无为更加难以接受。不过至少大伯父是出于好意，看来不得不加入这场表演了啊。于是，曹明在倒满一杯酒后起身向大伯父敬酒谢道：“大伯，我明白你的好意，但我想靠自己的力量出去闯荡，就像你年轻时一样。”
“你大伯父在你现在的年纪，已经是工厂的厂长了。”二伯母继续着她的阴阳怪气。
“小明，我知道你的想法了。”大伯父没有因为拒绝而不快，他说，“年轻人有心气很正常嘛，要是有困难需要帮助，别不好意思，直接来找我或是你哥。”
大伯父温馨的话语却让曹明心中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痛苦。如果说，二伯母的话语就像是砸在他身上的铁锤，他可以生气，可以发怒，可以明着表达自己的不快，而大伯父的话语则像是刺入他内心的利剑，他没有理由不高兴，至少在场的所有人看来皆是如此，但只有他内心明白，这种居高临下的施舍相当伤人，尤其是在代表着亲情的家庭年夜饭上。在曹明眼中，家族的聚会上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大家是因为这血浓于水的亲情而团聚在一起，而不是金钱和权利。纯净的亲情中不应该有二伯母那样的嫌贫爱富，也不应该有大伯父那样的居高临下。
然而，那只是曹明一个人的看法，就连他的父母此刻也在拼命使眼色让他感谢大伯父施予的恩惠。
“那谢谢大伯了。”曹明机械的话语，让别人觉得他感谢的不是亲人，而是工作中的上司。
“我回来还没见过奶奶呢，我去楼上看下她，正好有点喝多了，去醒醒酒。”曹明实在受不了这样的饭局，不得不想出一个合理的借口起身离开。
“你急什么，饭还没吃完呢。”儿子无礼的行为让曹振民相当头痛。
曹明却没有理会父亲，站起身后便径直地朝二楼走去。
“就由着他吧。不过年轻人不太能喝酒可就伤脑筋了。”大伯父叹了口气说。
“一个送外卖的，不会喝酒倒是好事啊。”二伯母讥笑道。
（四）
奶奶的房间在靠窗的位置，曹明走在洒满月光的走廊上，心情还是难以平静。明明小时候的年夜饭并不是这样的，在他印象中，那会亲人之间其乐融融，而不是现在的勾心斗角、彰显权势。又或许从来都是这样，只不过小时候的自己不懂而已。
空中的皓月被飘来的云层逐渐覆盖，天空就像拉上了窗帘，小小的走廊慢慢陷入黑暗之中。曹明走到走廊的尽头，轻扣房门。
“进来吧。”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门后响起。
推开门，房内只有电视机闪烁着光芒，浓烈的药物味道让初来乍到的曹明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小明，你来了啊。”即使在这样昏暗的环境中，老人凭着直觉还是认出了她的孙子。
“奶奶，是我。”曹明摸索着向前，走到一半，房内的灯光就亮了起来，原来是奶奶拉起了床旁的灯线开关。
曹明还记得小时候，他和两个堂哥就睡在奶奶房间的另一张床上，半夜里谁尿急的话，只要喊上一声奶奶，老人就会帮他们拉起灯线，这源自亲情的声控一直温馨地陪伴曹明渡过了童年的时光。
奶奶比去年又瘦了许多，糖尿病是最折磨人的病痛之一，不仅胰岛素治疗不能间断，饮食还有着诸多忌口，长期以往，人体就像是一个被扎破的气球，迅速变得干瘪。
曹明握着奶奶的手，清楚地感受到了其皮下的骨头。
“奶奶，病好点了没。”话刚说出口，曹明就后悔了，好没好不用问，其实一眼就能看出来了。
但奶奶却笑着说：“好多了，好多了。”
言不由衷的话语反而让曹明更加难受。
“振民说你还在送外卖。”
“是的。”曹明低着头回答道，“虽然钱不多，但我挺喜欢的。”
“只要不骗，不偷，不抢，你做什么工作奶奶都开心。”奶奶拍着曹明的背说。
老人的鼓励一扫曹明之前在饭局上的阴霾，其实他也明白，本次回家寻求的不是父母的叹气，二伯母的讽刺，大伯父的指点，而是奶奶的鼓励。他知道他和奶奶之间的亲情没有改变，也永远不会改变。
在曹明恍惚间，奶奶从床垫下摸出了一只早就准备好的红包，一把塞到曹明手上。
“谢谢奶奶。”曹明没有拒绝。
奶奶欣慰地说；“小勇、小海都不要我的红包，他们说自己是大人了，但在奶奶心中，你们三个永远是小孩子。”
永远是小孩子么，曹明笑了，笑得和小时候一样纯真。
“奶奶，那像小时候那样，今晚我们一起熬到十二点看过年的烟花。”曹明有感而发地提议。
老人笑着点了点头。
当月亮重新钻出云层，月光像白霜一样倾洒在床前时，奶奶便已沉沉地睡去。这时距离十二点还有三个小时。
看来奶奶的身体似乎永远都不能支撑她陪伴我熬到十二点，曹明心想，但至少我的身体还能够一年一度把我带回她身边。而这才是我回家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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