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肖珮珮在市电台直播间里主持《男女的青春期》节目。
这几天以来,她觉得特别的伤感。
每个人生命中都会有这些时刻吧,连带今晚月光也带着几分清冷。
“如果有一个机会让你回到过去,你回到哪一个?”
今天晚上,她想和听众玩一个心理测验。离家的时候,她随手把一本很久以前买的心理测验扔进皮包里。现在,她翻开其中一页,看到这个问题。
“二十三岁。”她回答自己。
回到人生某个时刻,是因为当时有放不下的东西。
二十三岁的时候,她刚刚从北大毕业了一年。
(二)
那一年,她和程功热恋。她在电台当实习生,薪水拿到手也就七千多,仅仅够养活自己。程功在一家比较有名的设计师事务所里做设计师,收入比她高出了许多。她的从小长大好朋友杜芷涵也正在谈恋爱,那个男人名叫邱天,在市政园林公司工作。四个年轻人刚刚开始在社会上奋斗。
是她向杜芷涵提议四个人搬出来一起住的。这样既可以和男朋友住在一起,也可以四个人分担租金。作环艺设计的杜芷涵爱下厨,做的菜好吃,又很会打理家务中。这么一位室友,最适合怕下厨和怕做家务的她。
四个人就这样说好了。
她和杜芷涵在东三环团结湖附近找到一所一百六十多平的房子。这所房子靠近团结湖公园,旁边还有一间日式料理,附近的环境也很清静。
房子除了一个客厅和两个房间之外,还有个大的露台。四个人可以坐在露台上吃早餐。只有两个人的话,绝对负担不起这种好地方。
搬家的那天很热闹,杜芷涵选了对着山那边的房间,她选了可以望到街上的房间。对着山的话,到了晚上,看出去便像黑夜的海那么漆黑。她喜欢看到夜街上的灯和对面房子的光。
邱天带来了一支吉它,那天晚上他们搬家忙了一整天,地上的箱子还没有收拾。邱秋弹起吉他来,他们四个人就在那里一起唱歌。她环抱着程功,杜芷涵靠着邱天,唱的是都是自己编写的曲子。
四个人都在家的日子,杜芷涵和程功,会负责下厨。程功也爱做菜,他做的饭菜,吃得他们如痴如醉。每当程功在厨房里专心一意地做饭菜的时候,她便好想亲他。男人下厨为心爱的女人烹调食物,举手投足,有如君临天下,控制全局。他搓揉食物拿刀切菜的一双巧手却又温柔而感性,那是他最吸引人的时候。
肖珮珮和邱天每一次也只能负责洗碗。他们两个不会做菜,只会吃。洗碗的时候,邱天爱把长柄的炒锅当做吉他。他一边弹着满是肥皂泡的吉他一边唱歌,她在旁边和唱。没有柄的锅是她的鼓。
那个时候,肖珮珮跟杜芷涵约定了,将来他们有了钱买房子的时候,也要买两座相连的房子,毗邻而居。
杜芷涵大叫着说:“好的好的呀,到时候还可以吃到程功做的饭菜。”
“我也可以和邱天一起洗碗!他喜欢洗碗,洗得又快又干净,我只需要站在旁边用布把碗擦干。”肖珮珮说。
然而,这样一个美好的梦并没有实现。
(三)
一天晚上,肖珮珮下班回家,看到邱天一个人坐在漆黑的客厅里。
她亮了灯,看到他的脸是惨白的。
“你为什么不开灯?杜芷涵呢?”
“她走了。”邱天的声音很悲凉。
“走了?是什么意思?”
“她把自己的东西都带走了。”
肖珮珮惊呆了:“怎么会这样?程功呢?程功也许知道她去了哪里,他不在家吗?”
“他也走了。”
“走了?”肖珮珮更加觉得难以置信。
“你怎么知道?”她问。
“我去你的房间看过了。”
她快步走进房间,打开衣柜的抽屉,发现程功把所有衣服和证件都带走了。
“他们两个人一起跑路了!”邱天站在门槛,惨然地说。
肖珮珮整个人在发抖,她的双脚变得虚弱了,虚弱得几乎承受不起她身体的重量。她直挺挺地坐在床边。程功为什么会不辞而别呢?她今天下午出去上班的时候,他还吻过她。那时候,杜芷涵在露台上晒衣服。她跟她说再见,杜芷涵的那一声再见,她倒是听得不太清楚。程功即使要走,也不可能和杜芷涵一起走。
“枕头上有一封信。”邱天说。
她回头望,才发现那里有一个天蓝色的信封,信封上写着她的名字,是杜芷涵的笔迹。
“我可以看吗?”邱天问。
肖珮珮打开信封,信是杜芷涵写的。
珮珮:
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
为了一个男人,我同时决裂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和男朋友。可是,爱一个人的时候,是没有理智可言的,也只能对其他人无情。
我向来是个不顾一切的人,但是这一次,我是考虑了一段很漫长的日子。那段日子太漫长了,你不会知道有多痛苦。曾经有无数次,我和程功好想把我们的事情向你们坦白,但我们真的没有勇气说出来。
爱一个人,也许是没有原因的。两年前为什么会爱上邱天,我也记不起来了。然而,我爱程功却有许多原因,我们太相似了。当你和邱天都上班了,家中只剩下我们两个的时候,那是最甜美的时光。我们可以天南地北地谈个没完没了,我们会分享大家的食谱,分享大家喜欢的画家,分享大家喜欢做的事。当你们回家的时候,我们的甜美时光也要终结。然后,大家怀着内疚继续伪装下去。每一次,我都埋怨上帝为什么不让我比你早一点遇上他。那么,我和你仍然是从小长大的好朋友,将来有钱买了房子之后,也还可以毗邻而居。
我曾经尝试离开他,但我办不到。他也许不是你一辈子的选择,却是我这一辈子遇过最好的。我曾经有一个很傻的想法。我想,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四个人一起呢?这个想法太荒唐了吧?我不想失去你。可是我和程功也做不到,我们都开始妒忌对方的另一半了。
我不知道怎样去垦求你的谅解。我们选择了离开,离开这里,离开北京,去一个不会碰到你和邱天,也不会碰到我们的朋友的地方。那是我惟一能为你做的事。
杜芷涵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的?”她问邱天。
邱天悲伤的摇了摇头。
“那你刚刚怎知道他们是一起走的?”
“是在我发现杜芷涵不见了的那一刻才想起到的。”
“她有没有信给你?”
“没有,也许她并没有觉得对不起我。”
“你猜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不想知道。”
“你猜他们在哪一张床上XX?是我这一张,还是你那一张?”
“我不想猜。”邱天痛苦地抱着头。
“我猜是在你那张床,因为杜芷涵喜欢看着山。”然后,她又说,“杜芷涵一定是在程功做饭菜的时候看上他的。”
“为什么?”
“因为他那个时候最吸引人的。”
“我不觉得。”
“他什么都比你好!”她骄傲地说。
“我不同意!”他不屑地说。
“若不是他什么都比你好,你女朋友为什么会把他拐走!”她向邱天咆哮。
“那是因为杜芷涵什么都比你好!”邱天冷冷地说。
“是你女朋友抢走我男朋友!”肖珮珮哇啦哇啦地哭起来。
“是你男朋友抢走我的女朋友!多么无耻!”邱天心愤怒地说。
“真是无耻!趁着我们两个不在家的时候劈腿!”她一边哭一边附和邱天。
邱天的眼睛也湿了。
(四)
被背叛的两个人,相拥着痛哭。
肖珮珮失去的不单单是一个男人,还有一个相交十多年的好朋友。杜芷涵的信写得那样冠冕堂皇,仿佛她才是受害者。她抢走了挚友的男朋友,然后又把自己的爱情说得那样无奈,委屈而又伟大,她凭什么说程功不会是肖珮珮一辈子的选择呢?她太低估她对这个男人的爱了。
她太后悔了,是她邀请杜芷涵和他们一起住的。这两个人骗了她多久?她深深爱着的这个男人,每天晚上想念着的却是隔壁房间的另一个女人。
她记起来了,四个人同住的日子,当两个男人出去了,她和杜芷涵有时会靠在露台的椅子上晒太阳。那个时候,她们会分享彼此的情感生活,那是两个女人之间的私密时光,男人是不会知道的。
她告诉杜芷涵,程功喜欢舔她的肚脐。
“不痒的吗?”
“感觉很舒服的昵!”她说。
“我也要叫邱天舔我的肚脐。”杜芷涵说。
“他没有舔你的肚脐吗?”
“他像是还在哺乳期的孩子一样,最喜欢吮吸我的胸。”
“男人为什么都喜欢这样的?我觉得他们那个模样好可怜啊!总是像吃不饱的,口里衔着不肯放开。”
她们两个脸都不红,扑哧扑哧地笑。
从某天开始,杜芷涵对这方面的分享变得愈来愈沉默了。很多时候,她只是在听,没有再提起她的邱天在床上的事。愚蠢的肖珮珮,当时还以为那是邱天在床上的表现乏善可陈,没她那个程功那么会有质量的。
一天,她们两个又靠在平台的椅子上晒太阳。她告诉杜芷涵,她很喜欢程功每次愉悦之后抱着她睡。
“他抱着我,我们弓着身子,像一只匙羹那样,那种感觉很温馨,我太爱他了!”
杜芷涵的脸色忽然变得惨白,她当时还以为她身体不舒服,现在她明白了,那个时候,杜芷涵已经和程功劈腿了,开始妒忌了。
现在,这所房子里只剩下另外两个人。他们同病相怜,没有谁比对方更了解自己,那两个会做菜的人走了,剩下两个会洗碗不会做菜的人,这也许可以说是另一种匹配吧。
(五)
杜芷涵和程功才走了几天,肖珮珮和邱天睡觉了。他们都太伤心,太需要慰藉,能够慰藉对方的,也只有彼此了。这一种感情,几乎不需要说出口,不需要追求和等待,也不会患得患失。
两个被所爱的人背叛的人,为对方舔伤口。肖珮珮要邱天为她舔肚脐,那一刻,她会闭上眼睛,幻想他是程功。当程功舔杜芷涵的肚脐时,邱天也在吮吸她的胸。他像一头饥饿迷路的小羊,终于找到了母亲的香甜,便怎样也不肯再放开口。
他们流着汗也流着泪,激烈地爱着,他们相拥彼此的身体里,躲在那个脆弱的壳里,暂且忘却被出卖的忧伤和痛苦,身体抚慰身体。然后,她抱着他,两个人化成一只匙羹,再也分不开。
他们是情人,也是情敌的情人。他们互相扶持,互相怜悯,也许还互相埋怨。谁能理解这种感情呢?这是爱吗?她当天和邱天一起,是为了报复杜芷涵和程功。邱天也不过如此吧?然而,这种日子可以过多久?再不分开的话,她怕自己再也和他分不开了。然后,有一天,他们会互相仇恨。他们太知道了,他们只是无可奈何地共度一生。
她离开了邱天。他没有问原因,甚至没有挽留。两个受伤的身体,一旦复原了,也是告别的时候。那样,他们才能够有新的生活,不用面对从前的自己。
她搬回去和妹妹肖敏蕊一起住,邱天也搬离了那所房子。他们好像很有默契的,不相往来。惟其如此,两个人才可以重生。
一天,一个朋友告诉肖珮珮,他在新德里贾玛清真寺附近见到程功和杜芷涵。他们好像在那一带工作。
他们说要离开北京,就是去了新德里吗?他们两个在那里干什么?
新德里贾玛清真寺那天晚上,当她下班回家的时候,肖敏蕊还没有睡。她问肖敏蕊:“我应该去找他吗?”
“你自己一个人去?”“嗯。”
“不是和邱天一起去吗?”
“为什么要和他一起去?”
“你也应该通知他呀!你们是一同被背叛的。”
“不,我们又不是去捉奸。”她笑笑。
“为什么要去?你还爱他吗?”
“我恨了。”
“那就是还爱他了。我陪你一起去吧。”肖敏蕊说。
(六)
肖敏蕊也刚刚和男朋友彭拜分手了,她想不到有什么更有意思的事情可以做。暂时离开这里陪姐姐去寻找当年不辞而别的旧情人,然后,两个人互相慰藉。或许,也是疗伤的一种方法。
到了印度的那天,她们来到新德里贾玛清真寺。午饭的时间刚刚过去了,那位朋友没说清楚在哪一带看到他们,肖珮珮和肖敏蕊只好分头在街上寻找。
肖珮珮沿着一条小巷去找。她忽然很害怕找到他们。见面的时候,说些什么好呢?她有点后悔来到这里。
就在那个时候,她看到程功了。她不能使自己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他看上去老了许多。他瘦了,改变了。他在一家简陋的小饭店里,正在收拾客人的剩菜残羹。她走到一根电线杆后面偷看他,不让他看到自己。她在那里久久地看着这个阔别多时的男人,突然感到强烈的惋惜。他从一个设计师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厨师了,那不要紧;但他从一个清朗的男人变成一个猥琐的异乡人。
他口里叨着一根烟,满脸风霜。然后,她看到杜芷涵了。她穿着白色的围裙,脸上布满了倦容,显得越加清瘦。她老了,变平凡了,眼睛失去了光彩。她拖着一大袋垃圾唠唠叨叨的,跟程功好像在吵架。
程功把烟蒂扔下,拿着那一大袋垃圾走出店外。肖晓连忙转过身去,不让他看到。他就在她身边走过,认不出她来。
在程功回来之前,她匆匆地走了。
当她转过街角的时候,她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悲哀。她一直没法忘记杜芷涵和程功对她的出卖,然而,这一刻,她原谅了他们。他们为爱情所付出的代价太大了。牺牲了自己的前途,流落异乡。他们本来不需要走,因为要向内心补偿,也就放弃了自己的生活。他们爱得如此之深,她凭什么去恨呢?那个女人毕竟是她从小长大的好朋友。而那个男人,她已经不爱了,只是曾经不甘心。
(七)
从新德里回来的那天晚上,她想起了邱天。那时刚好接近他下班的时间。她打了一通电话给他,约他在团结湖旁边的日本料理“姿三四郎”餐厅见面,他爽快地答应了。
这个曾经和她互相慰藉的身体,再一次坐在她面前。邱天没有改变,她自己也没有改变。当年被背叛的两个人,竟然活得比另外两个更好。跟孙涵比较,她是多么的幸福。
“我在新德里碰到他们,”她说,“他们经营一家小饭馆,生活不见得很好。”
“我知道。”邱天说。
“你知道?”她诧异。
“杜芷涵写过一封信给我。我是那个时候才知道他们在印度的。”
“为什么你不告诉我?”
邱天沉默了片刻,终于说:“我害怕你会去找程功,我怕我会失去你。”
肖珮珮望着眼前这个男人,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她曾经有没有好好地看过他和爱过他?她一直认为他和她是无可奈何地走在一起。他们互相报复,也互相怜悯。她从未察觉,从某天开始,他已经爱上她了。
她为什么要否定这段爱情?没有追求,没有等待,没有患得患失,便不值得留恋吗?当他吮吸她的胸的时候,他爱的是她。当她抱着他睡的时候,她心里是快乐的。她却害怕去承认她已经爱上了他。她的爱是高尚的,他的爱却是次一等的。她坚持那不是爱。她一再怀疑他的爱。他们几乎不再相见了,才让她知道他爱她?她虚度了多少光阴?
她抱着他哭了,他也哭了。
现在,她坐在电台直播室里。今天晚上最后的一支歌曲《在路上》。那是他和她一起唱的第一支歌。他们两个在厨房里洗碗的时候,有柄的锅是他的吉他,没有柄的锅是她的鼓。那些日子曾经多么美好。
他们才是一对,为什么她要等到这一刻才猛然醒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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