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祭完灶,过年的脚步就快了。为了准备过年,从小年开始,家家户户几乎每天都有事做。不过,所有的事儿都抵不过蒸过年的大馍。
姥姥掀开堂屋前的大柜子,踮起脚尖,探进上半身,拿出来一摞叶子。那是姥爷秋天去山上摘的,摘回来后,姥姥在锅里煮一煮,晾干,码齐,用线拴紧,放在柜子最里面的角落,就等着过年蒸馍用。
这种叶子可以代替笼布,清贫的年月里,家人舍不得买笼布,只能就地取材。现在蒸大馍再也不用愁一块笼布,反而更怀念用山上的叶子垫在篦子上蒸出来的大馍,自带的那种天然清香,萦绕鼻端,成了散不掉的回忆。
姥爷在院子里劈柴,干透的大树根,要下大力气用斧子劈成能放进灶膛里的小块儿。蒸馍需要耐烧的大柴,那些枝枝叶叶的小碎柴,只能平时做饭用。蒸馍烧起来不够劲儿,有可能关键时候火顶不上来。
姥姥去邻居借笼屉的时候,已经告诉了邻家的婶子,明天家里蒸过年馍,过来搭把手。婶子家后天蒸,姥姥也会去她家帮忙。
姥姥今年蒸馍要比往年多很多。二舅也结婚了,算上大舅,就是两个亲家,再加上自己娘家和姥爷这边的亲戚,大略算算,有一二十家。平时用升来量面的容器太小,姥姥借来了邻居的一个斗,让姥爷把面袋子搬出来,俩人一起把需要发面的斤两估算出来。
吃罢晚饭,姥姥在电灯泡发出的昏黄光晕里,把要发的面分别倒进三个大瓦盆里,加入酵头和水,把面和匀,再把瓦盆用布盖严实。为了预防瓦盆里的面在寒冷的冬夜里发不起来,姥姥又给瓦盆加盖俩人一层厚厚的被褥。
晚上睡觉的时候,姥姥还得把盛面的瓦盆搬到离火近的煤炉边儿。不能靠火太近,会把面考熟,但又不能离太远,没温度,面发不起来。睡到半夜,姥爷会披着棉袄起来,再把炉火旁边的面盆转转圈,让面受热均匀,发的更好。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大亮,姥姥姥爷就起床开始准备。瓦盆里的面发的快要溢出来,姥爷把平时吃饭的小方桌拖出来,放在屋子中间,把面盆放在饭桌上,撸上袖子开始和面。
刚发的面又湿又黏,和起来是个体力活,全靠臂力。姥爷弯着腰,一只手扶着瓦盆的边缘,另一条手臂用尽全身的力气,在面盆里来回揉搓翻腾。
为了缓解力气,姥爷就会沿着瓦盆挪步,一会儿功夫,姥爷已经有些气喘。一条胳膊酸的时候,就换另一条,要不就双臂齐下,大手在面团上,要么拳,要么掌,任意蹂躏。直到手上和瓦盆壁上黏的面都干净了,也就意味着面和得差不多好了。
姥姥把早饭做好,简单吃完,洗涮干净。邻家的婶子也来了,全家老小就摆开了阵仗。抱柴的抱柴,烧火的烧火。我坐在灶膛的前的小板凳上,等着烧火,那么冷的大冬天,蜷缩在火堆旁,暖和又惬意。
姥爷把我从灶膛前的小板凳上扒拉起来,撵出厨房,“去一边玩去,别在这儿碍事。”他亲自坐在灶膛前,点火撺柴,全力拉着灶边儿的风箱,让大火尽快把冷锅冷灶烧热,让锅里的水沸腾起来。
和面实在太累,姥爷烧火的时候,把小舅喊来和面。小舅一米八几的大个儿,叉开双腿,俯下身子,轻松地用手臂搅动瓦盆里的面团。
邻居的婶子说,“和面就得你们这样式儿的,和的劲儿越大,蒸出来的馍才越劲道。”小舅的直男性格,可能觉得蒸馍这种在灶台转悠的事儿有损自己的形象,只要姥爷看不见,寻个由头就开溜。
从小我觉得大馍好吃,都是揉面揉出来的。大面盆里和一阵,从面盆里挪到案板上再接着揉搓。切成小块后,还得再卵型。
锅里的水“咕嘟咕嘟”烧开了,姥姥把洗好的蒸叶在热气腾腾的木格篦子上铺满一层,把经过千揉万搓,整好型的大馍放上去,盖上笼屉,再用毛巾把笼屉与锅沿儿的缝隙塞住。告诉一声姥爷,火不能猛烧。
姥爷现在会把烧火的任务丢给我,我只要听着姥姥的吩咐,通过增减撺柴的多少保持火势的大小就可以。姥姥和婶子在准备第二笼要入锅的大馍,无暇看表。会叮嘱我,“40分钟就好,看好表。”
小闹钟放在锅台上,我数着闹钟上的间隔,时针指到40分钟的地方,我在心里做一个重重的记号。40分钟到了,我用不辱使命的骄傲语气,大声宣告着,“时间到了!”
姥姥揭开笼屉,一大团热乎乎的蒸汽涌上来,姥姥眯着眼,用嘴徒劳地吹着烟。透过弥漫的氤氲烟气,她用手指戳一下锅里白胖暄软的大馍,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姥姥和婶子一起,右手捏起大馍,左手快速揭掉大馍下面黏的蒸叶,把大馍扔到一个篦子上。
“今年你家的馍蒸的好。”邻居婶子以羡慕的语气夸奖着,不经意的一句话就是最好的赞美。
在商品经济不发达,物资不充盈的小时候,大馍就是过年走亲戚拎的大礼。各家按照带的大馍个头大小和数量多少,以此来区分亲戚关系是近还是远。若家里当年有新媳妇进门,大年初二习俗,闺女带着新姑爷回门,带的大馍数量和品相就是婆家的脸面。
过年走亲戚,谁家大馍要是蒸的不好,拿到亲戚家总会有些局促和难为情。进亲戚家门,刚把大馍放桌子上,就会满含歉意地跟亲戚说,“今年也不知怎么了,蒸的馍没发起来。”
出于礼尚往来,亲戚当时虽不会说什么,但等客人走了,看到桌上摆着的塌缩乌青的大馍,又会跟自家人感叹,“你看你舅家,今年怎么蒸了点这样的馍呢?”总感觉自己蒸的白胖软和的大馍被这样交换,多少有点儿遗憾。
姥姥过年蒸的大馍,是要让大舅和二舅带到老丈人家走礼的。所以花糕要蒸的个儿足够大才显得有诚意。至于那些普普通通,中规中矩,结实浑圆的大馍,虽然表面看不出异样,其实里面填的红豆馅又多又实在。
姥姥将蒸好的大馍放在篦子上,桌子上放满了就放地上,摆了一屋子,等大馍凉透了再收起来。
过年发面蒸馍本就寓意着来年发达高升的好兆头。看到大馍出笼,似乎就感受到了过年的喜气。当一眼望去,无数个大白馒头占满了屋里的角落,谁的心里都会充溢着说不出的喜悦与兴奋。
蒸大馍差不多要花费一天时间,一笼屉小二十个,四五笼屉,就是百十来个。一天忙活下来,姥姥和姥爷尽管累的腰酸背痛,但是用袋子装,用篮子盛,存放大馍的时候,还是难掩目光里的满意和欣喜。
那时的自己,总感觉过年被无数个大馍包围。走亲访友,一兜兜,一袋袋的大馍,被搬着,拎着,扛着,从这家转到那家,又从那家转回自家。家里客人走后,桌子上堆满了各家各样的大馍。
晚上一家人烤火闲坐,大馍烤的焦干,像零嘴。一边干嚼,一边说,“这是谁家的馍,豆馅拌的不够甜。”“这是谁家的,碱放得有点大。”
早晚的稀饭,搭配着大馍才能吃饱。中午吃饭,姥姥为了能省一点大米,吃的还是大馍。年过完了,天气一天天暖合起来,大馍还没吃完,也没有冰箱储存。姥姥就把大馍掰成块,晒成干儿,早晚稀饭里煮着吃,能吃到二月二。
小时候天天吃大馍的自己,跟姥姥姥爷立下了“宏图大志”,将来去一个能天天吃大米的地方,一天三顿都吃不烦。如今,自己童年的“壮志”实现了,不曾想却对小时候过年的那口大馍,上了瘾般念念不忘。
姥姥已经走了十年,姥爷孤独一个人,过年也没有力气再蒸大馍。可是我们现在只要过年回老家,阿姨、舅妈、婆婆蒸的大馍,还是会塞满了车子的后备箱。
我和先生对大馍的感情,就像两个不知餍足的饕餮,来者不拒。千里迢迢带回来,从冷藏室到冷冻室,塞满了整个冰箱。
我们尝过老家过年大馍的劲道,已经不能认同超市里那种虚软的馒头。每天早饭,把从老家带来的大馍热一热,端上桌。我俩一人一半,咬一口,嚼一嚼,就会发表意见,“这个是咱姨家的,豆馅真甜”,“这个是咱舅家的,他家的面真白。”……说着说着,仿佛又回到了从小就生活的地方,见到了熟悉的亲人。
小时候的自己何曾想过,把吃大米当做人生理想的孩子,长大后会在小时候不喜欢的大馍里沉迷。
我想,这就是乡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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