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之宝玉:各人须得各人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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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妃省亲是件无比尊荣的大事，为此，贾府上下不惜挥金如土，大肆修建大观园。除此之外，特命贾蔷前往苏州采买三十六个小姑娘，其中有十二个便成为戏子，这些戏唱得极好的小姑娘们各自被赐了一个新的名字，龄官也是其中之一。

龄官人生得风流，仪态万千，举手投足都有黛玉的柔弱。但人不可貌相，尽管是娇弱的女子，可个性却极为刚烈、孤傲、清高，一般人是极难入她的眼目。

我们知道，戏子又叫优伶，在古代社会地位低下，属三教九流之列，虽与娼妓性质不同，但地位却可同日而语。这样的处境、遭遇，足以让龄官多愁善感，切身感受到“风刀霜剑严相逼”。但是，龄官的可贵之处正在于此，她不仅内心世界丰富多彩，品格志趣高雅脱俗，最为重要的，是有一颗与命运抗争的心，敢于蔑视权贵，不向权力低头。这一品格突出表现在两处:

元宵夜，被册封为“贤德妃”的元春，奉皇命回贾府省亲，虽是贾府女儿，却代表着皇家威严。于是，平日在贾府身份尊贵的主人，也要小心翼翼款待。月夜，元春一手挽着贾母，一手挽着王夫人，同邢夫人、迎春、探春、惜春、李纨、凤姐等行女眷礼。而其父贾政，则隔着垂帘，向元妃行君臣之仪。

由此可见，古代地位等级制度森严。主仆、君臣之间有着严苛的、不可逾越的礼仪、规矩。贾府上下自然要围着贤德妃，前拥后簇，好不热闹。

在点戏时，元春只点了《豪宴》、《乞巧》、《仙缘》、《离魂》四出，身为小旦的龄官，唱得最为出众。全情投入的她把几处戏唱得至情至深，惹得元妃凤颜大悦，差太监送了一金盘糕点的赏物，还亲自下谕:“龄官极好，再做两出戏，不拘那两出就是了”。

于是，身为戏班总管的贾蔷，便命令龄官做《游园》、《惊梦》两出，面对顶头上司的要求，龄官选择了当众抵唔，以这两出戏并非本角为由给拒绝了，改唱了她擅长的《相约》、《相骂》两出。而最后“贾蔷拗不过他，只得依他做了”。

这一次的当众反抗，尚可视为龄官捍卫艺术，特立独行的品格，但在对待宝玉的态度上，足以见出龄官的超凡脱俗，鹤立鸡群。

02

在贾府被视为“命根子”似的人物宝玉，自小生活优渥，地位尊崇，大观园里的女儿们如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他。宝玉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不免有些偏颇的见解。以为人人的眼泪皆是为他而流。在《红楼梦》中有两回，明确表现了宝玉的这种思想。

三十四回中，宝玉被贾政一顿毒打，躺在床上，动弹不得。黛玉、袭人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哭红了眼。尤其是黛玉，肿得如桃子一般大的眼睛透露着锥心的疼。连一向不轻易流露感情的宝钗，也哀叹道:“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疼……”。宝玉听了之后，心里舒畅无比，连皮肉上的疼痛也抵消了大半。心里暗想:“我不过挨了几下打，他们一个个就有这些怜惜悲感之志露出，令人可观可玩，可怜可敬。假若我一时竟遭殃横死，他们还不知是何等悲感呢”？

另一处在第三十六回，宝玉在与袭人谈论到生死时，反对那些“须眉浊物”为名为节而亡，另辟蹊径谈到自己理想的死法:“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雅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的得时了”。

大概人在繁华时候，是极难醒悟的。宝玉不知道，这世界上的眼泪分为四种，一是找寻不到独属于自己的眼泪，如薛蟠、夏金桂只辈；二是找到了却不能得到属于自己的眼泪，尤三姐绝望自刎，柳湘莲懊悔出家即为明证；第三种是找到并得到属于自己的眼泪，这类人最幸福也最悲痛。黛玉是抱着“以泪还恩”的心态降临人间，宝玉真正可以得到的，只有林妹妹的眼泪；第四种便是得到的是不属于自己的眼泪。

宝玉因为挨打，在梨香院性情顿悟，说来有龄官的大半功劳。那日宝玉在各处闲逛，烦腻之际，想到了《牡丹亭》里的“袅晴丝”一套曲目，听闻梨香院里的龄官唱得最妙，便满怀希望地直奔而去。到了院内，宝官玉官都笑嘻嘻的让坐，只有那龄官“独自倒在枕上，见他进来，文风不动”。宝玉素来在脂粉队里混惯了，便近前到龄官身旁坐下，陪笑着央求她唱“袅晴丝”一套，不想龄官见他坐下，忙抬身起来躲避，正色说道:“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进我们去，我还没有唱呢”。对于宝玉的央求拒绝得干脆利落，从未被人如此厌弃的宝玉，闹了个大花脸，讪讪出来了。

正在宝玉失落之际，贾蔷提个雀儿笼回来了，低声下气地哄龄官开心。不想却惹恼了龄官，认为贾蔷是在拿笼中雀嘲弄自己，害得贾蔷又是赌咒发誓，又是拆笼放鸟。两人旁若无人地打情骂俏，看得宝玉“不觉痴了”。一下子顿悟到“人生情缘，各有分定”。

想那宝玉身份何等尊贵，贾府上下无一不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敢公然拒绝他的，少之又少。而那贾蔷，既是晚辈，又地位较低，但在心上人面前，根本顾不得尊卑礼仪，一心都在龄官身上，连宝玉走了也顾不上送。

好在宝玉是个聪明人，听戏不成，平白受了教，回去便和袭人说:“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

自此宝玉知道世间所有的眼泪，并非全部为他而流。一个人一生能够收获独属于他的眼泪已经是一种莫大的奢侈和奖赏。

苏轼的《蝶恋花》中写道:“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消，多情却被无情恼”。在我看来，与宝玉的顿悟颇有几分契合。一个人，一定在遭遇挫折时，生命中的挫败感才会带来思想的碰撞，最后达到“自喜渐不为人识”的境界。

这一点，周国平先生理解得更为透彻，让我们看看他是怎么说的吧:““人生是占有不了的，毋宁说，它是侥幸落到我们手上的一件暂时的礼物，我们迟早要把它交还，我们宁愿怀着从容闲适的心情玩味它，而不要让它过分急切的追求和得失之患占有了我们，使我们不再有玩味的心情，在人生中还有比成功和幸福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凌驾于一切成败祸福之上的豁达”。

悟透了这一点，人生会少了许多纠葛烦恼……

《红楼梦》之宝玉:各人须得各人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