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确地说,我们苏北平原的蒲场里应该是生我养我的家乡,现在当我跟她阔别了22年后,我在云岭边陲跟她又隔着千山万水,她应该确凿无疑地是我的故乡。
前些日子,在网上看见故乡的乡贤在故乡群里发起了募捐,募捐过来的钱用来为一个人民的好儿子孙剑心建造陵墓和墓碑。这个消息一下子打开了我尘封多年的记忆之门,我一下子想起了我们蒲场里本土也有一个叫姜开明的人民的儿子,他不像孙剑心生于江南,他就是在我们蒲场里出生的,而我能够知道他,当然是听他母亲说的。
他的母亲姓什么叫什么,我却不太清楚,我只知道人们说起他的母亲,一律无例外地喊他母亲为开明奶奶,尽管他喊他母亲为妈妈,并不叫她为奶奶。
其实我跟开明奶奶年龄相差太悬殊了,举例说吧,在她活到94岁去世时,村里要我为这个人民儿子的母亲写悼文,那个时候我才只有17周岁,用我们蒲场里的方言土语说,我还不过是一个楞头青式的毛头小伙子。不过,我认识开明奶奶并不是在她94岁日薄西山的时候,而是我很早就认识了这位慈祥、和蔼可亲的开明奶奶。
那个时候我家住在蒲场里村口的前庙门广场的北边,离前庙门广场有50多米远,应该说冇得几篙子长,但那时我却觉得很远,大概是我还很小的缘故吧。
那个前庙门广场在村口被龙潭河用L型的臂膀圈住了。前庙门广场之所以叫前庙门广场,是因为这片很空旷的广场上原来有一幢庙,后来这幢庙被拆掉了,它又在村前门,所以剩下来的广场就叫前庙门广场了。
前庙拆掉后,里面的泥塑菩萨都被砸碎了,但那些用木雕的菩萨(如用柏木雕刻的都督菩萨等)一时砸不碎,就被村里的那些手爪子过于勤快的人搬到开明奶奶家了。
开明奶奶由于是人民的儿子姜开明的妈妈(那时我还不知她是姜开明的妈妈),她所住的房子是蒲场里当家的让她住的集体的房子,也就是木梁木椽砖墙麦秸草盖顶的房子。开明奶奶住房的西边紧接着还有一家,那是她外孙女家,她外孙女已结婚了,外孙女婿叫姜来福。
我之所以知道得这么清楚,并不仅仅因为她住在我家北边100米远,而是因为我有一个发小叫姜国胜,姜国胜就是姜来福的大儿子,姜国胜还有一个妹妹叫姜国兰,姜国兰可能那时还没出生,因为那时我们才只有五六岁,姜国胜底下还有一个弟弟的,可惜没有站稳脚。姜国胜按辈份应该叫开明奶奶为婆太太。
不知是不是观音菩萨显灵,那个时候我在村子里玩,哪儿也不去,就喜欢到姜国胜家。姜国胜后来跟我一同到蒲场小学读书,从幼儿园一直上到初中,他跟我都是同学,幼稚园不叫同学,叫小朋友。由此可见蒲场小学那时还附设中学,其规模之大还是空前绝后的,哪像现在的孩子,连上个幼儿园也要乘大巴车到离蒲场有三华里的唐刘镇,想起这些,我就很有些心疼那些小朋友。
我记得我第一次到姜国胜家时,姜国胜不在家,他在东边他婆太太开明奶奶家。
我到了那儿时,正看见他吃着他婆太太给他炖的一碗加了青葱花和金黄的菜籽油的炖鸡蛋。这碗炖鸡蛋炖得嫩嫩的,不谈光是闻到那扑鼻的香味就让一个孩子馋涎欲滴了,光是那无比诱人的颜色,就对在那个物质非常匮乏的年代里的孩子造成了多么致命的杀伤力。
我的这种馋相,连当时已有七八十岁、满头银发和满脸皱纹且双眼蒙着一层白醫的开明奶奶也看出来了。她晓得我是她从外孙儿的小朋友,忙呵呵地笑着说我再去炖一碗鸡蛋给你吃。
但我从小从我娘那里得到了良好的家教,我虽然眼馋鸡蛋,但记起我娘的话,我娘教导我不要随便吃人家的东西,我娘还特别嘱咐我更不要吃年龄大的人的东西,因为她们挣钱不容易。
我一边拉住她不让她去炖鸡蛋,一边为了分散注意力在她家眼睛贼溜溜地四处巡睃。这一看不打紧,我就看到了她家家神柜上和旁边地上站立着很多金光灿灿的木雕菩萨。我好奇地咦了一声,我忙不迭地松开她的手,我迅速走上前,对着一个木雕的都督菩萨抚摸了起来,因为在地上嘛,我人小个子矮也摸得到。
开明奶奶连忙颤颤波波地跟了过来,但她并没有阻止我抚摸木雕菩萨,而是嘴里念念有词地念叨着菩萨神圣的名讳:“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他还是个孩子,不要怪罪他!”那个时候我还小,不懂得她说这句话的意思,今天我在姹紫嫣红的南国边陲的城市,我在电光石火间,突然记起了她说的这番话,我不禁感动得泫然欲涕。
可是后来发生的事却把她打懵了,那个暴风骤雨爆发时,村子里的一些不安分守己的人突然冲到她家,他们要把这些过去年代遗留下来的木雕菩萨悉数搬走,要搬到前庙门广场当众焚毁火化。
开明奶奶一向虔诚地口念观世音菩萨,她自然百般袒护着那些哑木头。她不明白这些木雕菩萨一直安宁地蹲在她家,并没有犯下什么不可饶恕的事由,咋就惹得天怒人怨,要被这些趾高气扬的人拿去烧掉呢?她想破脑壳也是百思而不得其解。
面对着开明奶奶不怒自威的形象,那些人却不敢越雷池一步,当时我很不懂那些孔武有力的年轻人,为什么看见她时气焰不再嚣张,后来我才知道了她的特殊身份将他们彻底镇住了。
但是蒲场里的一个叫姜文玉的男人,他却欺瞒她说队伍上的首长来看人民儿子的母亲了。我不知道她当时为什么就那么信任一个痞子的话,现在我终于懂得了她的一颗对儿女的拳拳的心,即便她的儿子在激情燃烧的岁月已然为国捐躯,她也丝毫没有改变。
后来那些木雕菩萨当然被他们搬到前庙门广场烧掉了,我并不晓得这位人民儿子的母亲到底有没有为此恸哭震天过,我只知道在菩萨被烧成灰烬后的一天,我又去找姜国胜玩时我见到了她。我一看见她,就觉得她比原先憔悴多了,而且她的满头白发更加银白如雪了。
我那时真正地很不懂事,我竟然当着她的面在姜国胜面前吹嘘,我在那些人烧菩萨时,我在他们把菩萨开肠破肚时,我从菩萨的肚子里抢到了一支用银索子拴着的红色钢笔,我还问他们说不知菩萨肚子里为什么会有一支钢笔。
她突然插话说这是菩萨的肠子,而从有钢笔来看,这些菩萨雕像产生的年代并不远,因为过去的人写字都用的是毛笔,根本不像现代人用钢笔写字。她接着嘴里念叨着“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饶恕他们吧,他们毕竟还是孩子”,然后她又说这可能是天意,上天赐给你一支笔,你将来一定会写文章。今天我记起了这样一位善良仁慈的老奶奶的话,我不禁感动得潸然泪下。开明奶奶,她那满头白发、个子不太高且眼睛里有一层白翳的形象,又一下子在我的眼前清晰地浮现出来,是那样栩栩如生啊,我知道她一直活在我的心里。
我从很小时候开始一直到上中学,我虽然经常到姜国胜家,但是却并不知道开明奶奶有一个好儿子姜开明。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我没听开明奶奶说起过,我也听蒲场里别的人谈起过,我想这应该是有原因的。直到我在唐刘中学跟同学们一起在孔沁梅老师的带领下,前往我们村桃园垛给人民的儿子孙剑心扫墓后,我又到已辍学务农的姜国胜(后来他当了一名优秀拖拉机手)家,我跟他谈起孙剑心,当时在一旁的开明奶奶听了后,一改平常老态龙钟的样子,她无比激动地说她的儿子也是英_雄。
听着她的讲述,我仿佛看见了当年霜染鬓发的开明奶奶送儿上前方的情景,猎猎的风儿把她的头发吹得飞飞扬扬。我好像还看见了她儿子姜开明生前在沙场上纵横驰骋叱咤风云的形象,直到他饮弹倒在广袤无垠的大地上,他也没能回到自己的家乡。姜开明好样的,他知道“青山处处埋忠骨,马革何须裹尸还”,因此一直到最后一刻,他都是含笑看着祖_国的大地的,他的眼睛里饱噙着晶莹的泪花,是因为他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母亲。
可是就在这之后不久,在我高中毕业到我们村小学代课时,开明奶奶却无疾而终,享年94岁。她去世后,村里主事的让蒲场小学的教师写一篇悼文,我的那些原来的老师,他们一般地是述而不作,他们不约而同地要我来写这篇悼文。一直到我把悼文写出来后,我才知道我从村里把菩萨烧化后一直经常到姜国胜家,去听开明奶奶讲蒲场里从前每逢农历三月初八日,有人捧着都督菩萨绕行村子一周开展庙会的情景,以及她儿子为国捐躯的事迹,原来都是上天早就安排好我去跟她直面接触,以此来搜集素材的。
她去世后,全村各家的户主都去给她送葬并在她外孙女儿家吃斋饭,当然这一切费用都由蒲场里来埋单。但蒲场里的风俗,到高龄喜丧的老人家吃斋饭,吃完饭后必须把饭碗拿回家,说是这样才能给自己家的人增福添寿,不过,这样的事情也只有在儿孙满堂的老人家才会出现。现在开明奶奶去世了,人们并没有忌讳她没有儿子了,照样把饭碗拿回家,人们以这样的方式来纪念人民的儿子,并对人民儿子的母亲寄托着无尽的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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