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岁,绝意仕宦,辞官归隐,我算得上是本朝第一人。
在给尹府令公递交了假借母疾归省的辞呈后,我便褪去官袍,摘去斗笠,换上平常读书务农时常穿的简短衣裳,趁清明已过、端午未至、气候正好和暖之时搬出了官邸,乘坐马车离了相处三年的县境,告别已涉足十年的官场。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我不是他们想要追求的好官,与其恋栈,不如及早脱身另谋前程。拜这乾隆朝的厚禄,前后这七年的县官生涯也让我攒下了好几百两养廉银,温饱不愁,至少几年之内不用担心。
归去来兮,吾归何处,这个我早有打算。几个月前,我托人在江宁府买下了依小仓山而建的隋园,让家人帮忙督促改造,早已耗费重金改建成了窗明几净、柳暗花明的一处胜地。于是辞官之后,我便在这小仓山里务农读书。夏赏荷叶,吹凉亭微风,秋捕鲤鱼,与家人僮仆从淤泥底下捉洗莲藕。冬日里趁小雪遥望小仓山岭吟诗作对,春日便与我那妻妾于大好韶光之时踏入园后散步郊游。旁人也许道是神仙一般的日子,但随岁月流逝,却总感觉有一丝隐忧。
隐忧来自何处,不得而知,不言而明。具体地表现在随岁月流逝而逐渐干瘪的囊袋上。隋园的改造、日常的用度,早已将先前攒下的银两消耗大半,而务农获得的收入,尚且不足以弥补每日基础的开支。眼看囊中日渐羞涩,隐忧便在春花秋月推移中不停扩大,最后发展为财务危机。
难道我在辞官仅仅两三年之后,便要违背初心,重新出仕?证明自己的短视和苟且,以及被迫违背誓言的不信和不义。后背悲凉,蝇营狗苟四个字,不禁又重新浮现心头。
我并非不想出仕。想柳宗元刘禹锡,三十几岁时尚且处于流放苦等赦令。先贤苏东坡,四十几岁时放逐黄州已觉“病起头已白”。我年方三十几,又安敢贪图安逸,一味沉迷隐居之乐。只不过性情与官场的客套拘束实在格格不入,以及其它一些原因不便多说。再说原先的规划是辞官后以卖字为生,我又怎知这生意并不如想象中容易经营。
辗转之间一年又过,叹一口气,在家人的连番劝说哀求之下免不了将“绝意”收起,重操旧业。骂便骂,以一副无赖相,重新又投递了病假已满请求重新补缺的牒文。补缺的程序倒是进行地异常顺利,当年秋天,我就获得了陕西某知县的缺额。只是那陕西总督见了我第一面,便鼻孔里一出气,冷笑道:“好一个袁大才子!想学陶渊明,如何只做了三年的陶渊明?”
以上是我到陕西就任知县前所发生的事。虽有些不快,但总体平顺,不足为奇。要说真正的惊奇、堪称传奇之事,便是我那日官场宴罢、酒醉饭饱,独处书房、伏于案几之上、在恍惚迷醉之时所见之情之事之景:
那几日恰逢生日,免不了有底下的士绅监生们向我捐献寿礼,来往逢迎,应酬寒暄。别的不值一提,单说其中有一大户人家,姓薛氏,想是书香门第,贺礼不落俗套,送的乃是一幅卷轴挂画。大概投其所好,知道我文人雅士,诗词吟咏之余唯喜书画一流。那幅挂画,画的乃是一幅庐山瀑布图,取唐寅笔法,于青崖流湍底下画若干人影,旁有唐人徐凝一首诗云:
“虚空落泉千仞直,雷奔入江不暂息。
今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
是《千家诗》上选录的罢,徐凝也是极有名的人,晚唐大才子,写“萧娘脸薄难胜泪,桃叶眉长易觉愁”那个。这诗极熟,唐代也颇受追捧,但自北宋苏东坡以来,便竞相给予差评,备受指摘。因此提起唐代的好诗来,便渐渐把此诗忘了,逐渐当做“庸诗、劣诗”的代表放在末卷。若不是这幅画上提起,我再不记起来有这样一首。但看那画,画得是极地道,以泼墨写意的格调,又略微施上一些颜料,将庐山那一派青山是画得活灵活现,宛如尽在眼前。因此不免注目许久,欣赏画工之余又不禁吟咏起那首题字。
想起我数年之前,放浪山水之时,也曾有幸扶藜踏足庐山,于烟雨黯淡之际拜访那有名的庐山瀑布。远在山脚,只觉天未雨而山尖云雾缭绕,李白“日照香炉生紫烟”之句绝非虚言;再一稍近,则瀑布跃然而出,直挂青山崖壁之上,数里之外已骇然目睹,的确如一幅白练垂空。那时方知唐人吟诗作句,句句属实,并无半点夸张虚构之处。不但唐人,便是明人,作这幅画的唐寅,“江上乌帽谁渡水,岩际白衣人采松”之句,亦并是纯粹从实景而来、照实直叙而已。今日再观这画,回味登庐山前后所见景象,浮想联翩,益觉徐凝遣词造句,跃然纸上,极为形象妥帖。因此思前想后,又不禁玩味再三,并忍不住击节赞赏道:
“好句!好句!徐凝此诗,也可谓千古佳作了!苏东坡、杨诚斋辈何太诬罔!”
看罢此诗,又有人报道有熟客前来。因此出去照料,直至次日宴罢,方才遣散众客,重新回到书房。
当晚便于酒醉饭饱、朦朦胧胧之际伏于书房,恍惚中只觉有人唤我姓氏,抬头看时,见一绝色佳人侍立于画卷之侧,着一粉红衣,身形绰约,有如水畔木芙蓉,对我莞尔一笑,且徐徐语曰:
“谢袁相公搭救之恩。”
我便疑惑起来,摸不着头脑,心想这人素未谋面,如何忽地谢恩?便借着酒意问道:
“你是何人?如何便向我谢恩?”
那女子却默不作声,只是微笑,于烛火影中又走上前来,风吹异香,身姿愈觉绰约,连同如木芙蓉笑靥,令我竟有觉神女走来。一时心动,开口道:
“是了,是了!你是那幅画中人物不是?我认得你,瀑布底下站着观瀑的那个。”
粉红衣女子却仍旧微笑,待走近了朝我作揖再拜,方才面视我,款款答道:
“如相公所言。妾身的的确确是那庐山观瀑图底下站着的那个。相公若问有何搭救之恩,却说来话长。妾身本是钱塘江边一普通歌妓,因遇晚唐徐凝公子,得蒙其赎买,一同作伴共游匡庐。哪想到那匡庐瀑布路险石滑,妾身得意之余,回途中竟不小心从崖旁掉下,葬身潭底。那徐凝公子哀伤悼念不已,便托人画了这画,以示纪念,后又将之前自己所作的几句诗一并题在上面,伤心之余扔于潭底。妾身也痛悼不已,因此魂魄便不肯下归阴曹地府,附托在那幅画上。后来唐伯虎游庐山,夜栖匡庐,妾身便托梦令他找到这幅不朽之画。只是不知为何辗转数百年,这幅画竟落在了陕西一穷县大户人家手上。妾身姓薛,与送这礼的那大户人家同姓,想来这亦是因缘。”
我大致听完,仍不明就里,如堕云雾,问道:
“照你这般说,从那瀑布潭底搭救出你的乃是前朝唐伯虎公子,却又与本县官何干?云何说我搭救了你?”
粉红衣女子仍旧不答,只抿嘴微笑许久,又转头朝窗户外看了两眼,方才于烛火旁又缓缓答道:
“相公有所不知。我这魂魄既憩息于那潭底古画之上许久,早已锻炼出一般灵性。那瀑布潭底清冽宁静,阎王爷倒也不及时来收拾。待收拾我时,早已过了投胎之期,不得转世,因此仍旧只作孤魂野魄。唐末蒙徐公子大名,白香山奖掖提携,天帝命我做了庐山香炉峰供奉女使。不料到了北宋,大学士苏轼游了庐山,借李白之名,将徐公子这瀑布诗痛骂得一无是处,乃至有‘不与徐凝洗恶诗’之句。天帝闻了,敬畏苏学士才高八斗、一言九鼎之名,便也撤了我这供奉女使的职务,重新贬落潭底。这还不止。到了南宋,那杨万里杨诚斋先生,游了庐山,记起苏学士那庐山诗句,又重新将徐公子那诗搬出来,重加唾弃,写下‘涴他瀑布却愁侬’之句,意思我与徐公子这诗竟成了庐山之耻、不共戴天之敌了。天帝闻了,便又觉贬落凡间已不足数,命我重归地府,交与阎王爷吩咐。南宋往后这几百年里,我便一直待在那阴曹地府,不但不得投胎,还要与那些厉鬼头作奴婢,洗衣做饭、百般伺候,受尽那厉鬼头们打骂欺侮。
“后来明代虽也有人替我说话反驳,说徐公子那诗写得不差,但天帝以其人微言轻,总不听我喊冤申诉。直到那明代嘉靖年,有一位唤作王世贞的大文豪,对此案做了定论,我便也结了案、打消了向天帝申诉的念头,认定一辈子要永世受厉鬼头们打骂欺负了。哪想到前日袁相公观庐山瀑布图,忽开金口,连声赞颂好诗好句,不觉间竟惊动天帝。千年之案,遂逢转机,天帝命九司重审再议。再议的结果,以袁相公一代奇才、磊落挺拔之文士,既然嘉许此诗,予以翻案,则千年所受之责罚可撤销,重新予以开释,重回人间,任其自择去处。
“上千年来,我与徐公子那庐山瀑布诗竟休戚与共、祸福相倚。妾身在那庐山做供奉女使之时,道号凝佳人,如不嫌弃,今后就托身此画,长伴左右。某日相公贵女出生之时,或得托胎转世,或得护卫庇佑,也寥作相公今日搭救大恩之报答。”
我闻此言,脸有戚容。泪滴暗垂,烛火彤红。粉面带雨,如木芙蓉。正要开口作答,风吹烛灭,不见其踪。待转头时,画作犹在,恍然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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