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春(Spring-singing)

作者: mdddyw | 来源:发表于2023-06-04 10:30 被阅读0次

    严氏

    爹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给我许了婚订了亲,安排给了漳州盐商之子。那时我尚未见过他面,一切懵懂未知,不知道和自己“门当户对”的盐商梁氏究竟品相如何,甚至家在哪里。只知道每年惊蛰清明那一段时间,对方都会差人送一只纸鹤来,说是年才七岁的梁氏之子亲手折叠所赠。不知道什么寓意,大约只是闲着闹着玩,被家人强行当做赠礼。所以那些不同颜色的千纸鹤我也从未拆开,只依照爹爹的吩咐,当做定亲对象的赠送收藏在抽屉。这样年复一年,岁复一岁,直到门前的木棉花红了又高,港口的双桅船底布满藤壶。

    双桅船腐烂之后,爹爹不再带人出海捕鱼,只将其停靠在小河旁,当做陈旧无用的摆设。却方便了我十一二岁的我淘气和同村邻伴爬进爬出,闲暇时躲猫猫玩耍。日子无忧无虑,但不料在订亲后的第八个年头某一日玩耍归来后却再也找不见爹爹身影,后来听邻居说他被官府的人抓去,大约受了什么洪门的供词牵连。那时我尚不懂什么是洪门,只隐约听人说是群不好的人。所幸“严氏”也算本地的绅士望族,在姻亲的说情之下总算平安归来。爹爹从官府归来后将我从叔叔家接回,半年后便悄悄搬离了老家潮州县邑乘船去了别的地方。在所有变卖的家产中我带走了那盒千纸鹤,一路颠沛流离随爹爹辗转来到广西,不久后又往更西处迁移。越过了无数的山无数的水,一年后才稳定在云贵以西的某处山麓地带。

    从此我戴上彝族的头饰,学着听和说彝族儿童的语言,逐渐熟悉了当地人贫苦的生活。爹爹额头的皱纹渐长,我也慢慢到了及笄的年龄,爹爹不断提醒许配已久的婚事,可是离开潮州多年,漳州那边早已音讯阻隔再没有任何消息。闲时也曾打开盒子看那五颜六色的纸鹤,却更添惆怅心思冰冷,何日才能乘坐这蹁跹如生的纸鹤,飞出这遥远隔绝的大凉山?

    大凉山

    白莲教。川楚教乱。那一年我刚好年满十七,亲眼见爹爹县城市集上将乾隆通宝的钱用尽,换了崭新的嘉庆通宝的钱回来。那一年我烹制豆腐乳的手艺已日臻成熟,声名远播,甚至招揽到几十里外的客人上门。其实我豆腐乳的配方与其他人无异,唯一的不同是在配料中夹杂了来自家乡那边的特产。名气之大甚至吸引到大凉山深山古刹的女尼下山采购,说要给古刹中的同僚改善伙食。好在豆腐乳不比新鲜豆腐,可贮藏耐保存,因此我便赠送了一整箩筐予那特地下山的老尼,算是行善积德,让其盛在驴背运往更深更冰凉的云雾缭绕处。

    后来听人说,这老尼乃是自峨眉青城一带逃离的高僧,法号什么五枚师太。至于师太的前半生、来由如何,又何故不得不逃出青城或峨眉山,总不得而知,也不好去问。但那老尼似乎很是喜欢我做的豆腐乳的味道,从此每个月都会下山前来。算是半卖半送,或量大从优,以后每次都只收那师太一半的钱。

    爹爹从集市上换来嘉庆铜钱的第二年,我所住的山麓村沟也卷入了动乱。一群不知从哪来的扎着红头巾的恶霸闯进了山寨村子,霸占了好多房舍不说,还公然立下牌子,说要在此地驻扎练兵,强令乡人捐钱捐粮。爹爹也被迫加入他们的队伍,每天早出晚归,连种地做生意都耽误。原以为这群人很快就会过去,不料一占就是一整年。其中一个,似是余姓,三十来岁矮矮瘦瘦,还时不时跑来我的豆腐铺白吃白喝,还总赖着不走。总是借故与我攀谈,我嫌他鲁莽霸道,总想办法回避不予搭理。不料某一日那人饮下一碗黄酒后却又口出狂言,要以“帮会”之名公开替我招亲,收我做压寨夫人。以为是开玩笑,不料那人却果真借来帮派的红旗,树立在村寨中央,扬言一个月后比武招亲。虽不是我的意见,但却拗不过他被强带到广场,以爹爹的性命相要挟,被迫许诺哪人比武胜了就嫁给他。那一刻我才深切企盼着漳州那一位成年后的盐商之子能够前来,但相隔三千里远水近渴,又怎能召唤到他前来?

    小念头

    那年冬天,听人说叫五枚的老尼生病,好几个月都没再见到她前来。寒风凛冽,大凉山的山沟平地上冰凉刺骨,我一个人站在擂台高处,看底下比武较量的红头巾贼众和远处同样冷得瑟瑟发抖的爹爹。那个三十来岁的,余姓头领,着一件黄衫,黑黑丑丑,也站在人群一旁。头一天的较量他并不出手,只伫立一边旁观,看林林色色的或瘦或胖、年龄各异的贼众好几十人在底下较量。从头发花白的老头、肚里能撑船的秃头大叔,到十五六岁年龄尚不及我也跑来凑热闹的愣头青。一个个像着了魔,摔打吆喝热情不减。头一天胜胜负负,到黄昏时淘汰到只剩十来人。天色已晚贼众肚饿,说回去吃饭来日再比,我总算才又从擂台上被解绑下来,但爹爹却仍旧作为人质被扣押在他们营中。

    那晚上自是睡不着,翻来覆去想死的心都有。不料后半夜却有人捅我的窗户,定睛看是那老师太抱病前来。我便三言两语将自己和爹爹的困境说与她听,听那老师太出谋划策。师太劝我出家与她同往大凉山深山寺院避难,却被放不下人质爹爹的我垂泪谢绝。

    第二天本是绝望悲愤,于衣袖暗藏一把剪刀打定决心一旦分出最终胜负就在那人面前自裁。不料天明后突降大雨,比武被迫延期。于是我便听从那老师太的意见,骑驴冒雨和她在半山腰约定的地点相逢,雨幕之下,无人打搅的凉亭之中,听凭她将深藏一生的绝学倾囊传授于我。步法招式连同“守中用中、朝面追形”等等口诀,趁大雨延期一连在半山腰传习了三昼夜。师太要我记住口诀的同时幻想自己有时是一只大白鹤、有时又是一条大青蛇,要我做到“迅疾如鹤、灵巧如蛇”,但初学乍练总不得要领。雨幕如珠箔,全凭习武将寒气驱散。师太夸我天资聪颖进步神速,几昼夜中已尽得拳法真传,然而连我暗地里也曾踌躇嘀咕:但凭这一连三昼夜的练习,果真能够将那群胆大精悍的贼众击倒?

    黐手·寻桥

    三日过后,雨过天晴。延期已久的比武一上午就已纷纷进行完毕,未出意外只留下那穿黄衫的余姓头领。我记起五枚师太的吩咐,擂台上当众许诺于他:“若胜得我,便成亲与你。”

    那人欣喜,仰天长笑,似乎志在已得,然而片刻之后变为诧异。诧异的是我在提出和他交手之后,仅凭十来记日字冲拳就轻松放倒了他,最后又以一招标指外加擒拿将不服输再次应战的那人彻底制服。目睹武功第一的首领被我轻松击退之后贼众纷纷敬畏退散,爹爹得到释放。几日后我便和爹爹搬离了大凉山,重新翻山蹈水最后定居在广西省某处。那里没有川楚教乱,山水隔绝方便年近七十的爹爹和我安心休养。从此后告别师太老尼和一众贼人,一边修习拳艺一边每日只仍旧做生意烹制豆腐。在此期间我也曾出手相救解人危难,以一敌十击退过不良恶少。太平闲处光阴易过,一晃不觉已是二十岁关口。

    爹爹常夸我聪明,不愁找不到好人家,但我现在却再也企盼不到可以依托的对象,日复一日益觉惆怅惘然。一日独自上县城采购,于河水之中无意间瞥见五颜六色的千纸鹤,于波光粼粼的河面漂浮,才蓦然想起也曾有过同样色彩的千纸鹤成群。触动之下命令小舟折返逆流而上找寻,才于一处拱桥之畔寻觅到投放纸鹤的那人,竟是一位八九岁的小童。问他为何投放千纸鹤,说是受人所赠,接着便带领我前去街巷转角处的一家店面,竟是一家糖果铺。五颜六色的同样用来包裹的糖,弃去的糖衣便成了千纸鹤折叠的来由。立于一旁的掌柜白皙挺拔,斯斯文文,长辫之上一顶圆帽,一问姓氏,竟是漳州梁氏。心内顿时噗噗噗,似电流触过,却不知怎生开口。

    于是我便心生机灵,假借买糖,摘了他的圆帽便跑。那丢了帽子的掌柜气急追出,意欲将帽子夺回却不敌我矫健身法,一路追寻到那座拱桥。我作势要将他帽子扔于河水之中,不料他竟随手从桥旁抄起一根晾衣杆,硬是将那帽子从我手头差点夺回。

    “你为何夺我帽子?”那人怒气冲冲问。

    “若胜了我,便还你帽子。”

    似是受了挑衅,我开玩笑许诺,提出要与他面对面交手,那人竟也应允。不知为何,赤手空拳之下,本是处处占优、拳法炉火纯青的我却总敌不过他,竟好几次差点被他制服。努力挣脱之下才不至于被当成小偷扭送县衙,生平竟有幸遭逢第一次败绩。

    断桥·止戈

    后来才知道,那梁姓夫君也是从小习武之人,曾得名师指导,修习过八斩刀和六点半棍法。二人既都身藏绝技,从此不必再考虑遭人骚扰如何混迹于江湖,于是便光明正大地在市肆上成家立业。将爹爹接来,夫妇俩一面经营糖果铺一面互相切磋学习比武。往后的日子他却总败于我,无论兵器拳法每次较量总输我几分。

    说到这里不得不提到一件趣事,在商量约定好的婚期那一天,成亲礼的当晚,闹婚礼的亲友众人纷纷怂恿着洞房现场再比武一场。方法是待到了床被之侧,让我夫妇二人倒地行地面技的较量,赢了之后才准洞房。我嫌有失颜面笑着婉拒,不过临行礼之前却忽然心生紧张,以二字钳羊马固定并拢怎样也不肯分开。直至梁姓夫君忙得满头大汗我才又第二次认输,让他赢了这场地面技的胜利。

    到后来我也曾问他为何生为盐商之子却转来卖糖。梁氏夫君的回答倒也很简单,盐是人人所需,能得百利久之却乏味,倒不如卖糖偶尔增添百姓幸福。哪怕利润少些,能带给人甜美幸福,也算稍解这乱世之中的忧愁饥饿困苦。

    婚后第二年本是安心养胎的,不料某一天却又收到了信件,是大凉山那边叫五枚的师傅托人传来。也不知为何传授完我功夫之后好几年没见,却依然能够打探得知我的行踪。内容是深山古寺遭到官兵围剿,需要救援。至于围剿的原委起因这些已经来不及推敲,只将店面托付爹爹公婆后便与夫君启行。

    待日夜兼程赶到大凉山时已是一个月后。深山古刹被付之一炬,叫五枚的师傅正保护着一众僧尼退守山尖。原以为僧尼而已,不至于大开杀戒,却目睹官兵持械鼓噪上前手起刀落血肉横飞。来不及解救,匆忙之下只任由负伤的师傅保护着残余众人从一座小桥撤离,我与夫君分别身着黑白衣戴面纱断后。他持长棍、我持八斩刀,阻截蜂拥上前的好几百名追兵。面对同样血肉之躯只不过前来执行任务的官兵我却总不忍心下手,以至于需要夫君搭救,好几次陷入困境。

    绝境之中,五枚师傅“迅疾如鹤、灵巧如蛇”的叮嘱晃过耳边,最后弃掉手中长刀,改用拳脚赤手迎击才又摆脱险境。破釜沉舟,如一只白鹤飞入敌众之中擒拿住带头总兵胁迫一众官兵放弃追逃。背水一战胜在毫巅,从此对打斗杀戮彻底厌倦。

    咏春

    原本是打算安居在两广这边的小镇,就此不问世事以后只经营糖果铺安享床笫之欢的,不料有一天姓梁的夫君却又瞒着我收了徒,说需要将技艺传给后人。那姓陈的徒弟学艺半年,拳法刀法棍法一并大致精进后便不辞而别。后来据说在广东某地揭竿而起,打出了洪门天地会的招牌。军情往来,还时常用纸鹤通风报信。听到这里我才想起少年的事,与夫君拆开那八只保存完好已二十几年的纸鹤,惊觉里面竟分别暗藏八个墨字。

    到这时我才明白爹爹当初给我取名为严咏春的用意,原来是连成一句话:“永言矢志,大地回春”。同时也恍然大悟,明白了爹爹被官府缉拿后为何不辞辛苦,千山万水也要带我长途跋涉到川蜀边界的大凉山,前前后后与白莲教天地会洪门的种种关联。思前想后,重新记起在擂台上,穿黄衫余姓那人未必打不过初出茅庐的我,正如我在拱桥之上未必打不过后来姓梁的夫君。于是了解了爹爹的一片苦心,顺便回想起在断桥之上以双刀敌不过最后却以拳脚取胜的场景,更深刻地理解了在某一天晚上爹爹似不经意间在耳边说过的话语:存活于世,江湖凶险,不必过多与人比武。因为这世界上最厉害的功夫其实无非有两种,一个是自己的忍心,一个是对手的不忍心。

    春回大地,两广小镇也逐渐热闹。或许有一天,姓陈的姓余的会将我的拳法散播到全国各地,但那时,想必我已老去,不能等到那样的春天。但那也无所谓,因为我相信所有美好的事物总是生生不息,哪怕新陈代谢人物凋零。到那一天,人们或许已忘了我夫妇的名字,但大概还会记得我俩留下的棍法刀法拳法,伴随每一个如约而至、迟早总会到来的春天。

    (根据咏春拳相传事迹改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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