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回忆我与徐郎这三十年来的恩怨,实在一言难尽。待我饮尽这碗老酒,就着火炉,为各位从头道来。
一
第一次遇见徐文长公子,是在嘉靖三十七年的嘉兴酒楼。
名叫烟雨楼的牌匾底下,是抗倭总督胡公帐下那十几二十来个兵痞倚功撒酒疯赖账耍横;牌匾一侧,是徐文长公子眉头微皱,沉稳应对,索来纸笔寄书一封。一炷香的工夫之后胡公大人的亲兵策马赶到,片刻之后那带头几个兵痞的头颅挂在酒楼背后的假山。鲜血流淌,染红了烟雨楼底下的台池。悚惧之下酒楼内外的客人无不对楼上的文长面面相觑垂目而视。而我,身为被那十几个兵痞纠缠欺负弄掉头巾露出长发的侍应,又怎能不对楼上仗义出手的徐文长公子感激涕零。
或许是一袭长发惊艳了俗客,或许是女扮男装太过礼法罕见,很快倒也有富家公子闻讯前来,明知女身却故意出言调戏。只有文长始终端坐阁楼之上,默然饮酒不语。直至有一天,我因悖礼乱俗被酒家店主人忍痛赶走,文长方才又出手相救。说是良家妇女,孤身无依,不如陪同我共游南湖。明知对方暗藏歹意,但我也未曾予以拒绝。怕人说我是轻薄女子,只仍旧头戴方巾假扮男儿陪他坐船共游。
烟波画桥,堤岸白鹭,斜阳垂柳。文长问我是何籍贯姓字,有否读过书,今后可有何打算。我隐瞒我的过去,只告诉是扬州雷塘人氏,同姓徐,私塾倒上过几年,因家道中落父兄病故故在此以酒店杂役为生。文长也不再多问,只与我谈天说地随意闲聊。游湖完毕,聊天惬意,即将下船,生性豪放之余竟请求雇我为与他长伴左右的僮仆书吏。见他并无轻薄之意我便踌躇之下应允了他,僮仆而已,又不等同于丫鬟侍妾……
那一年,我年方二十,文长三十九,妻亡未婚。
那一片深情碧蓝的南湖……
二
陪同徐文长公子游南湖的第二年,我随他回到家乡绍兴的“酬字堂”,用他替胡总督上寿颂圣的巨额润笔换来的二十几间占地庞大的白墙黑瓦的房屋。那一年,文长风光得意,一跃而成为绍兴小有名气之小地主,我便也仍旧女扮男装,假做是男身僮仆身份,但依旧如侍妾丫鬟那样替他打扫煮饭缝衣。心甘情愿,比在酒楼当侍应杂役时开心快乐得多。文长父母早亡,又未续弦,家中无几个人,所以女身僮仆身份倒也没多少人打探在意。虽陪同文长公子上绍兴街区市肆一带游玩时仍不免被人注视议论,但好在我已习惯那些,毫不避讳跟随在文长鞍前马后。想来这也算是我的幸运,若是平常的女子身,待身闺房之中已怕人闯冒惊扰,又怎敢与文长穿街走巷肆意游玩。虽文长仍有公务在身,须时不时仍旧折返杭州胡公总督幕府。
洗衣扫地,缝补做饭,我毫无怨言。若换成别的女子,想必也都一样,情愿嫁给这占地二十几亩大房屋的主人。所以那几年文长逍遥得意,也时常甩开我一个人去烟花永巷寻花问柳。归来时往往一身酒气,涴尘难浣,碍于身份名位,我也不好阻止,只得暗自落泪。想来文长独居多年,久未续弦,是需要有个女人在身边。但我好歹原是文长重金礼聘、明言绝不妄加冒犯之僮仆书吏,又怎好与寻常侍妾相提并论?
也闹过脾气,扔过针线,请求过文长放我还乡要不然干脆举荐去担任别人家僮仆书吏。直至有一晚,文长借酒装疯,抱住我叫我小名,恳求我做他的续弦正室。我便像受到了如青楼女子对待一般的无礼冒犯,厮打了他,并且放言绝不甘愿委身于下。并非我忸怩作态,只因文长毫无预兆突如其来,难以打破我身为女子固有的那份矜持。
是啊,我只是文长的书吏僮仆,又怎敢非分妄想,登堂入席成为徐家正室?
三
17岁那年,文长第一次童试落第。
听人说,科举考官非常欣赏文长的立意文风,只不过文长的书法实在太过放纵不羁东倒西歪不拘一格,难以接受因想必为人也是不拘礼法任意妄为之人。是以屡战屡败,一次次因为书法楷式不合格而未能榜上有名。后来虽然又有曾考中乡试初试第一,名列绍兴府榜首,但在复试之时却又不知何故被刷下来。
听人说,因为反复地考试,反复地落第,那里的考官早已厌倦了他的狂放不羁和自信傲诞,哪怕后来改变风格,收敛文体,也恨屋及乌,从字体笔迹上开始厌烦了他。所以后来凡是浙江省这边的考官,在主持乡试的时候凡是只要看到他的风格、腔调或用墨,就另做排斥嫌弃。哪怕仅仅是字迹不符,哪怕考官前后更迭,屡次换新的一批。
我也曾试着发问文长为何不将落笔的笔触用墨改改,改为时人喜好的圆润周正,但文长却总是摇摇头笑而不语。后来明白,大概从小至大的脾性已随笔墨字迹终身定型,纵然勉强去改也难以成功,也终似邯郸学步削足适履。再说,笔墨字迹恐怕也并不是牵绊文长科举比试的唯一障碍,其中的奥妙缘由恐怕外人难以揣度,也没几个人能够说清。文长的性格为人我最清楚,毫无倨傲之处,用他的话说顶多算是“懒且直”,晋人风度,唯独文长的字迹却确确实实是特立独行有目共睹。为何之所以会养成这样的字形,我也不便多问,只在暗地里做自己的一番揣摩。
过去的事他不愿意对我多说。
正好比他时常问起我为什么要年纪轻轻,女扮男装,混迹嘉兴府那边的酒楼,委身于杂役奴仆一类的差使。我也不愿意多说,不敢告诉他我其实是逃离家乡不愿意为罪人之女发配官妓的逋犯。而同样的身份所累,哪怕他在春风得意之际趁酒冒犯或百般暗示我也始终未答应于他,又怎敢以逃犯之身牵连总督胡公之幕府,益增加文长之不幸。而他又不愿意将我等同于寻常的侍妾丫鬟,说一定要给我以隆重名分,明媒正娶。于是我便婉言谢绝了他,在嘉靖四十年、他又一次借酒表白的那晚竟急匆匆连夜不辞而别。
一别浙门去潮海,从此徐郎是路人。
谁能料想,一过嘉靖四十年,文长便不再幸运。仿佛我的离去带走了他那几年间仅有的好运,胡公垮台。幕僚躲的躲,逃的逃。与胡公关系紧密包括有姻亲的都被连坐问罪,轻则免官流放重则监禁斩首。
自从胡公垮台、树倒猕狲散之后,他的妻子,在我离去之后匆匆礼聘的那位张姓的市井气质过剩的续弦,听人说就时常开始对文长百般嫌弃挑剔。大约也连同那位唐伯虎坐牢归来潦倒困顿之后遭遇家兄家嫂嫌弃一样,开始“岁暮清寒无一事”,饥贫之余只有写字卖画为生。而境况遭遇甚至比百年前唐寅更差,因笔墨不合时人审美口味,经常难得一售如他的紫藤葡萄画一样闲抛闲掷。时人对他的印象,早已从“烟雨楼叱咤风云抵御倭寇的绍兴才子”变为“老大无成八次考试不中一无所长的无赖乡痞”。幸好有早成年的已成家的一个长子的偶尔接济照顾,否则生活的艰辛困顿可想而知。
那时候我在饶州偶然间听到他的消息,便携带好茶好酒,借省亲之名,急匆匆在嘉靖四十四年的夏天特地赶去绍兴看望他。好在饶州这边的土财主也不过问“省亲”之名的真假,因为同样都姓徐氏,也竟信了我的胡诌认定文长果是我的兄长绍兴果是我的家乡。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在别离文长的那三四年间我对他无日不思,尤其是在遭逢土财主的粗鲁冒犯。君当如磐石妾当为蒲苇,我在心底里早已将自己认定为文长的妻妾伴侣。哪怕嘴上不说,心内也早已委身于他,又如何任其自生自灭见死不救?
见到文长后,他已两鬓斑白形容枯槁。以长锥穿耳、以铁锤敲击阴囊,血流满床。胡总督被处死后这两年接连不断的审问和迫害、时人的鄙夷乐祸嗤笑、生活的困顿早已弄得他发疯自戕,一心寻死,奄奄一息。
我伏在床侧,看着这样一位被我在外人面前唤做“兄长”的亲人,问他那张姓妻子何在,文长竟一阵狂笑,突然老泪纵横,不顾礼法,抱紧了我。我以为他癫狂发作,但却确确实实生平第二次被他拥抱,说睡里梦里也忘不了我,在耳边又唤我作菁菁。
那一年,我已为人妇,年二十七,育有二儿一女,文长年四十六,已婚,续弦。
四
文长在京师入狱七年,恰逢万历改元大赦之后,归来告诉我,他杀了妻。
我翻看他那本化名“兰陵笑笑生”所著的书,里面同样有男子杀嫂的情节,便问他是不是想入非非,癫狂之际借鉴书里的情节胡乱杀人。他只笑笑而不语,说往事已如云烟,无论潘氏也好王氏也好张氏也好都不愿再提。书里的情节只是从市井话本里面演绎而来,供世人作乐,不值一提。并叫我将那本书好生藏起来,少看为妙,最好烧掉,化为烟火尘土。
至于杀妻的原因,便也不便再问,只信他所言,用“失手”二字概括。大约文长也是人,也有愤激失手误伤的时候。对不幸者的责难嘲讽早已成为这大明朝的一大风气,将咎由自取四字横竖乱用,只是又何人料想过自己也有像文长这般丧魂落魄的那天?
这几年我与他分分合合,时常借省亲之名,前去浙东看望于他。大概他也早已的确成了我的同姓亲人。虽无肌肤之亲,但却胜过正妻,胜过他那长子,成了三十年来唯一从心底里珍藏铭记他的亲人。
文长在病重之时,托我保管《四声猿》。
说别的诗文都是应试应酬文字,笔墨游戏,纵有佳作,不值一提。唯独这部《四声猿》,虽是世俗简易文字,仿元杂剧而作,戏谑怒骂,亦可以供世人消愁破闷,陶情适性,长久流传。虽将来未必为时人所喜能够登上戏台,毕竟篇幅浩繁前后数万言,颇费蜡烛,稿随人毁略微可惜。
三十几年来,我一步步看着徐文长公子,从“狂傲”“任诞”到“潦倒”“落魄”,再到最后的“寂寞”和“陨落”“癫狂”,好几次想试着伸出援手,替人说情,都因为觉得自己身份不符能力有限而未能如愿。深陷京师囹圄,冰雪独睡、虱虫满床的时候我未能想办法托人营救,只再三在饶州那边叹气垂泪顿足。直到对方繁华褪尽,“半生落魄已成翁”,白发苍苍、久卧病榻之时方才又坐马车赶到,替他收藏以往的诗文和名叫《四声猿》的文稿。而我始终未曾有机会委身于他,将幸运带给这样一位长久不幸的“畸人”。最后看着他由才华横溢、落拓狂傲,到半生落魄,潦倒困顿,临死之际泯然众人。一来因为我未曾尽力,发奋照顾于他用尽全力,二来也由于妇道人家风中飘萍身不由己。现在唯一能够做的,就只有在他身后,以年近半百既老之姿当垆说项,到处推荐他的作品。听说袁家的二公子那边已接到我差人送去的文稿,读罢称赏不已欣然命笔愿为他作序。若能果真如此,那么这几年老身的奔波算是没有白费,而文长在天之灵若有知,亦必换去愁容含笑九泉。
卅载还乡已断肠,半老徐娘忆徐郎。
浙东海深烟峡阔,猿啼四声泪沾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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